寧長久看著這個哭成淚人的小姑娘,問道:“這是哪里?”
邵小黎想起了一些關(guān)于時淵神靈的故事,仰起頭,滿臉淚痕,可憐道:“神靈哥哥,你先去我家,我給你沏壺茶,慢慢道來!”
對于這個小姑娘的眼淚,寧長久實在生不出什么憐惜之意。
身后,那些黑白衣裳的侍衛(wèi)還在虎視眈眈,地面上一片狼藉。
參相足下的星圖還在移動著,隱約勾勒出一頭獨角天馬的形狀。
寧長久搖頭道:“我不是神靈?!?
此話一出,不僅是邵小黎,連同在場的諸人也不由一震,時淵之中生魂靈,這與筆能寫字劍能殺人一樣,都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百年來那位大神的啟示哪能是假的?
唯獨邵小黎覺得他沒有騙人,因為她對于自己的血脈再清楚不過……可若不是神靈,那他又是誰呢?
身后,參相的聲音忽然嚴(yán)厲的響起:“邵小黎,你是王族的子女,也是他的主人,莫非你控制不了他?”
邵小黎聽到參相的聲音便覺得心中打顫,此刻又慌了神,道:“參相大人,我……我一定能的……”
邵小黎立刻眼巴巴地看著他,伸著手臂,一邊揮舞著一邊說道:“神靈大哥哥,你先冷靜一下,你長這么好看,肯定是個好人,你先跟我立契吧,放心,哪怕立了契,你也永遠(yuǎn)是我大哥!”
寧長久冷靜地看著她,心想你在地上放一個捕獸夾,然后告訴我只要我踩上去以后一定會好好待我?
小齡師妹都比你聰明多了。
寧長久無視了劍經(jīng)之靈與血羽君扼腕嘆息的爭執(zhí),跨過了大殿的門檻。
這座大殿是斷界城最高的建筑。
他才一出去,視野便豁然開朗起來。
天空中的光并不多么明亮,一個發(fā)著光的圓球高高掛在天上,緩緩移動,像是太陽,天空中沒有云朵,只鋪著一層渾濁的色調(diào),視線向下,除了近處的宮殿之外,遠(yuǎn)處的屋樓都覆著青霜般的瓦片,連綿而去,更遠(yuǎn)處,隱約可以看到城墻、炮臺,披著稻草的人扛著鐵筒走來走去,更遠(yuǎn)處的場景則掩蓋在一片迷霧里。
這與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這座浮華的宮殿在整個城市中顯得格格不入,更像是廢墟中唯一保存下來的輝煌遺址。
一道道煙在遙遠(yuǎn)的地方冒起著。
寧長久想起他們說的異種,那種異種似乎遍布城墻之外,與他們世代為敵。
南州還有這樣的地方?
亦或是這還在深淵之中。
邵小黎看著他向著臺階下走去,猶如看著那道神跡的光照向自己,可光芒沒有點亮自己,而是透過身軀向著更遠(yuǎn)的地方逝去,不作停留。
她心里難受極了,想要去撲過去抓住他,但生不出勇氣。
“難道他不是神靈?”參相皺眉道。
這種事情從未發(fā)生過,當(dāng)然也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滿地破銅爛鐵,眾人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那襲破舊的白衣遠(yuǎn)去。
既然他沒有繼續(xù)傷人,參相便也沒有刻意去阻攔。
他看了一眼邵小黎,失望道:“先押入鬼牢吧?!?
“為什么呀!我沒有騙人,我召出神靈了呀……”
邵小黎睜大了眼,竭力辯駁著,她心中酸澀極了,可隨著那少年的遠(yuǎn)去,她的話語也顯得沒有力量。
身后有人影壓了上來,按住了她的肩膀,一聲不吭地將她摁跪在了地上。
邵小黎想不明白,明明奇跡已經(jīng)發(fā)生了,為什么結(jié)果還是會這樣……
她低下頭,徹底失去了反抗的勇氣。
神靈果然無情。
而她并不知道的是,這個白衣的少年的耳畔,兩個聲音正在進(jìn)行一場博弈。
“你猜寧大爺幾步停下來?我覺得不會超過十步!”
“哼,這小姑娘哪怕要幫她也絕不可以馬上幫,得讓她先身陷絕望才行,我猜二十步!”
“寧大爺不至于這么折磨人吧?那我猜三十步!”
“好,買定離手!”
于是兩人開始數(shù)起了寧長久的腳步。
“一,二,三……”
“六七八……”
寧長久嘆了口氣,停下了腳步。
“這就停了?”血羽君扼腕嘆息,意味深長道:“你走得步數(shù)越多,那小姑娘未來就對你用情更深,這點道理還需要多說?”
劍經(jīng)之靈道出了真相:“我看啊,是他根本不想留下情種吧?!?
血羽君嘆道:“也是,寧大爺心善,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能活到現(xiàn)在……”
寧長久心想自己過去行走江湖,好歹有趙襄兒和陸嫁嫁相陪,這次真是氣數(shù)用盡,掉下深淵啥也沒帶,就捎上了兩個活寶……而身后哭的那個小姑娘,看上去和這兩個性格好像還蠻像的,寧長久對她興趣實在不大,但自己又沒有見死不救的習(xí)慣,只是如果救下她,那以后一段歲月,應(yīng)該就是一段雞犬不寧的日子了。
但他向這臺階下走去時,忽然想起了九嬰挾著他沖入深淵時的那一幕。
他想起了陸嫁嫁失聲慟哭的模樣,那根刺始終扎在了心里。
這一幕又何其相似呢?
他停下腳步,回身望去,道:“放開她?!?
邵小黎抬起頭,早已哭紅的眼睛里,白色的流云為她止步了。
……
……
邵小黎覺得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好像是一場夢。
她看著那個老年人一般坐在躺椅中的白衣少年,小心翼翼地削著果皮,一聲不吭。
寧長久已經(jīng)沐浴更衣過了,此刻依舊是一身白色的衣袍,仙氣飄然。
這衣袍并非諭劍天宗那樣便于行動的劍裳,而是偏近于道衣,屋子中的陳設(shè)也透著年代感,但大抵干凈敞亮,在這座不算富饒的城市里,也是地位的象征了。
邵小黎削好了果子,遞給了寧長久,認(rèn)真道:“神靈哥哥,你看,我給你削了一顆愛心?!?
寧長久閉目養(yǎng)神,無視了她的杰作,道:“你自己吃吧。”
邵小黎哦了一聲,乖乖將果子放到了一邊,道:“我還以為我今天要死了,你是不是神仙派來救我的呀?!?
寧長久道:“巧合罷了。”
邵小黎不依不饒,繼續(xù)追問:“你這么厲害,連參相大人都打不過你,你上輩子肯定很厲害吧?”
“上輩子?你為什么覺得我有前世?”寧長久問。
邵小黎微微錯愕,道:“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呀……書上說的,時淵里藏有世界上無數(shù)死去的魂靈。死去的人當(dāng)然有前世啊,哥哥難道不記得了嗎?”
寧長久想起了一些事,卻搖頭道:“不
記得了?!?
邵小黎露出了微微失望的神色。
寧長久想起一個問題,道:“你們的血可以打開那個深淵的門?”
邵小黎道:“是啊!每個王族十七歲的時候,精神力就可以成型了,然后就可以去神殿的時淵里召靈為仆了!”
寧長久道:“你們稱那個深淵為時淵?”
邵小黎用力點頭,樂此不彼地解釋道:“是的!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是長輩們流傳下來時,就一直是這樣的,每一個王族后裔都可以打開時淵深處的門,召喚出神靈來。”
寧長久道:“那你為什么要騙他們?!?
邵小黎一怔,裝傻道:“我……我騙什么了呀?”
寧長久道:“你沒有王族的血,今天沒有我,你已經(jīng)在鬼牢里了?!?
邵小黎臉頰發(fā)紅,賭氣道:“這不能怪我呀!憑什么平民的女兒就沒有生活下去的權(quán)力!而且我不過是娘親錦衣玉食的工具罷了,你也知道,我們這城可窮了,能過上頓頓吃飽的日子可不容易的?!?
寧長久道:“那以后呢?”
邵小黎一愣,哭喪著臉道:“神靈哥哥,你不會要丟下我吧……你走了我就露餡了……要是露餡了他們是會殺了我的。今天你也看到了,他們那么兇?!?
寧長久不太想和她廢話,他知道自己早晚會離去,也并不想在這里多留下些什么。
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道:“給我講一下你們這里的事情吧。”
邵小黎又來了精神,連忙問道:“你想聽什么?”
寧長久道:“關(guān)于這座斷界城的一切。”
一切?一切是什么?邵小黎心想這些年自己不是在修行就是在享樂,也沒讀過什么史書啊……但是沒關(guān)系,恩人是外鄉(xiāng)人,外鄉(xiāng)人嘛……隨便編點假的他應(yīng)該也不知道。
邵小黎侃侃而談起來:“這件事,還要從八百年前,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說起……”
“……”
邵小黎將斷界城的歷史大概講了一遍。
據(jù)說斷界城的族人原本是一個在窮山惡水中求生的民族,因為種種災(zāi)難的原因,最終城里只剩下百來個活人了,就在滅族危機(jī)即將到來的時候,有神女天降,帶領(lǐng)他們從窮山惡水中來到了這座空城里,他們開始在城市中定局,漸漸地繁衍、壯大,消弭了滅族的危機(jī),但神靈的恩賜通常也伴隨著代價,而他們的代價,便是要世世代代抵御城外變異的生命。
而他們的王在那時曾經(jīng)得到過女神的恩賜,獲得了至高無上的王血。
“王血的傳承到底是什么?”寧長久問。
“就是每一個父王的子嗣都能獲得王血,但這種傳承是有節(jié)制的,若是在短時間內(nèi)生太多,很有可能會生出普通甚至殘疾的小孩,這也是王血的詛咒?!鄙坌±杞忉尩溃骸翱傊型跹娜?,不僅一生下來就擁有神力,還能于時淵中召喚神靈,以前我是很羨慕他們的?!?
寧長久像是猜到她要說什么,不接話。
邵小黎等了一會兒,然后之鑿鑿道:“現(xiàn)在我不羨慕了!他們召喚出來的,大都是些歪瓜裂棗,既沒哥哥漂亮,也沒哥哥厲害?!?
寧長久想起了寧小齡,嘆息道:“以后別叫我哥哥了?!?
“不叫哥哥?”邵小黎捂了捂嘴,心想爹爹不能叫,哥哥也不能叫,這……這神靈外貌看上去好像自己年紀(jì)相仿哎,難道他看上了我但是不好意思說?是了,要不是喜歡我,怎么會救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呢?
想著這些,邵小黎端正地坐著,眉目寧靜,她順手將一綹青絲輕柔地繞至耳后,嘴唇微抿,溫柔開口道:“總之以后我們也算是一對了,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那我就喊你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