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如一個純黑的碗,倒扣在這座城市的上方。
黑暗像是無法泅渡的海,陰風宛若海潮,席天卷地,死亡的罪與美一如黃泉河畔盛開的曼珠沙華,在極致的妖冶后重歸黑夜。
城市的西邊,那巨大的劍火依舊冒著沖天的焰浪,紅傘的傘面被灼燒去了大半,露出了數(shù)百條細密的傘架。
趙襄兒仰著腦袋,那劍尖已然刺入了她眉心寸許,血紅的水順著額頭的傾角落下,劃過她雪蓮般的秀靨,在唇角打轉(zhuǎn),她輕輕一抿,那唇的顏色便似是暮春的花瓣。
而白夫人身后無盡的黑暗里,一道金色的光亮了起來。
那道光起于臨河城北落于臨河城南,穿行的軌跡一如流經(jīng)城池的沙水。
無垠的黑暗中,那細長的金光更顯得無比耀目,它的邊緣波動著,像是滾燙的熔金,巖漿般化作天河流淌過穹頂。
而沿著那一道金光的邊緣,無數(shù)細密的裂縫開始沖破黑暗向著周圍蔓延,它們是光,也快得像光,轉(zhuǎn)眼之間整個世界的邊緣便都像是一觸即碎的蛋殼。
白夫人此刻神智幾乎盡滅,但哪怕如此,她依舊感受到了身后的光,那光灼燒著她的背脊,她堅不可摧的骨甲便像是柔軟易融的雪,在光芒之中飛快地變軟,化作液體滴落,然后液體又在空中蒸發(fā)成嘶嘶的白氣,大團的白氣涌入劍火之中,就像是天邊夕陽里火燒的云。
趙襄兒視線恍惚,隱約之間看到了天空中飛過了無數(shù)金色的鳥,它們所過之處,所有的黑暗都被吞噬殆盡,只是呱呱的鳴叫聲令人煩躁。
漆黑的潮水已經(jīng)退去,寧長久站在黃泉的彼岸,他的身后,一輪圓日通紅,他便置身在那輪圓日中央,墨發(fā)披散,眉宇英氣,紅日的光描摹在他刀削般的面部線條上,雙瞳之中灼灼的金光好似烈陽中的來使,他眉宇間十六歲的稚氣已脫,更像是矗立在神國的少年雕像。
而他的肩膀上,停著一只三足細長似竹竿的鴉,它金黃的羽翼邊緣振著細微的電與火,而以紅日為背景時,它則是一片漆黑的剪影,與寧長久一同盤踞在紅日的最中央。
寧長久睜著眼,仰望著天空中的夜幕,黑暗正在消退,外面的光一束束地涌了進來,像是一柄柄巨大的劍,隨著夜幕上的金光一起將這個世界撕開。
無數(shù)金色的烏鴉掠過破碎的城池,它們蟻附在白夫人的是身上,嘈雜的鳴叫聲中,紅傘的壓力漸漸消失。
白夫人感受到身體的破碎,她驀然想起了那四張尖嘴猴腮的臉,一個憨厚老實,一個身寬體胖,一個滿臉兇相,一個面露慈悲。
六十四年前,她便是被這樣的四只猿猴打得百丈神骨破碎成堆。
今日她像是回到了六十四年前。
消磨的神智重新歸來,只是她已沒有了反抗的力量。
金色的群鴉之間,白夫人做著最后的抵抗,她幻生為萬物,時而如野草時而如白馬時而如山魈,最后化作了老人婆婆與少女。
只是無論她如何變化,此刻金烏似“眾目睽睽”,她又如何能脫身?
寧長久一動未動,那些金烏便已將白夫人的分身盡數(shù)斬滅。
此刻的白夫人形銷骨立,不辨人形,她的骨骼依舊不停地燃燒著,潰爛的神性在她的骨架上綿延出細密的裂紋,她空洞的雙眸盯著寧長久,聲音沙啞得難以辨別:“你也會死的……我的權(quán)柄是因果……你沾染上了……早晚會遇到那只野猴子,被他打死,哪怕你僥幸存活,真正的冥君大人也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話有些語無倫次,寧長久沉默地聽完,道:“冥君早已死去?!?
白夫人艱難地搖頭:“冥君大人沒有死……他一直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注視著一切,總有一天,他會帶著永恒的極夜吞噬這個世界,你……攔不住的,沒有人攔得住……”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知道白夫人真正瘋了,再多問也沒有意義。
肩上的金烏振翅來去,本就搖搖欲墜的白夫人在微弱的慘叫中崩潰瓦解。
劍火流逝。
她的骨頭落地,大部分化作灰燼,唯有幾截主心骨墜落在地,依舊發(fā)著瑩潤的光。
傘面上的壓迫力全部消解。
趙襄兒晃了晃身子,手中的傘傾倒下來,她仰起頭,外面的光照破了這一整個月都籠罩在極夜中的城池,落在了她絕美的臉上,她眉心的血猶如朱砂。
她漸漸散開的眼眸中,看到了寧長久走來的身影,他身后的紅日一點也不刺眼,散發(fā)著溫和的光,一點點包裹著她,她鼻子翕動,不由地回想起了那八年坐在大榕樹上看夕陽的日子,那時的光也這樣裹著她,在臟兮兮的白裙上抹上胭脂般的顏色。
她的眸子有些微微的水光。
寧長久走到她的面前,單膝跪下,與她平視,趙襄兒看著他那張線條分明,在紅日之下如神明般的臉。她眼瞼微垂,望向了他雪白的長裙,輕聲道:“真惡心……”
寧長久眼中的金芒漸漸消散,他身后的紅日也一點點變成黑色,然后消失。
他脖子上的金烏輕輕振動著翅膀,碎片般的金光抖落在寧小齡和趙襄兒的身上,一點點覆住她們的身軀。
寧長久的眸子中的金光褪色之后,身體里同樣涌現(xiàn)出了無限的憊意,他身子前傾,手指觸摸上了趙襄兒的眉心,替她拭去了血跡。
趙襄兒想要閃躲,身子卻使不上一絲力氣,她瞪著寧長久,想說些威脅的話語,寧長久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身子脫力般前傾,與她的身軀撞在了一起,猶如相擁。
寧長久的手按上了她有些骨感的秀背,將她真正地擁住了。
趙襄兒蹙了蹙眉,血紅的嘴唇輕顫著,她微微不悅:“放……放開我。”
她這么說著,可是她的腦袋卻輕輕枕在了他的肩膀上,長發(fā)順著脖頸散入他的衣裳里,如少女吐氣如蘭的呵癢。
……
長夜已然過盡,久違的光芒落在這片多災(zāi)多難地城池里,許多依舊覆著雪的青瓦,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
此刻已是冬末,天地間依舊充斥著不散的寒氣,仿佛隨時要落下最后一場雪。
寧長久的記憶里,飛入了一只金色的烏鴉,于是他所有記憶的畫卷也都有了一只金烏。
前一
世的修行里,他入觀后不久,便入玄結(jié)出先天靈金烏,他時常喚出那只金烏立在自己的肩頭,在道觀的蓮花座,在放生池的柵欄邊,在云海翻騰的懸崖上,在大河鎮(zhèn)古舊的街道里。
如今時光倒轉(zhuǎn),這個世界里,十六歲的他還沒有結(jié)出先天靈,所以對于這個世界而,今日之前,他的先天靈是不存在之物,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不存在”的東西。
而如今他終于沖破了入玄的門檻,身體里原本如戰(zhàn)爭廢墟般的靈脈,在金烏的溫養(yǎng)下也變得繁復而精密,泛著淡淡的、細絲般的金光。
金烏從神話中走出,變成了這個世界真實存在的東西,于是他記憶中的空白便也自然而然地填補上了。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記憶綿延至深處,許許多多的畫面上,這只金色的鳥兒都落在寧長久的肩膀,像是畫卷中落款的印章。
畫面的盡頭,師尊的手伸入了自己的血肉里,這只金烏被她硬生生地拔出,它的體型要比現(xiàn)在的幼鴉大數(shù)倍,但在那只泛著瑩光的纖細手指間毫無反抗的力量,它不停地嘶鳴著,掙扎著,羽毛上金色的光漸漸失去色澤。
而師尊持著那節(jié)瑩潤若玉的樹枝斬落,將金烏與自己身軀最后的藕斷絲連也斬去。
金烏的哀鳴徘徊在大河鎮(zhèn)的上空,白月之下的洪流吞沒了所有的光。
他顫抖著睜開眼,三條細竹枝似的腿立在他的肩膀上,尚有些小的金烏轉(zhuǎn)動著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著他,羽毛上的金色是那樣的嶄新,就像是永不凋零的焰火,它看著寧長久的眼睛里帶著些許的好奇,而寧長久的目光中則是滄桑。
似故人驀然相逢,只是相逢卻不識。
而趙襄兒的身邊,漆黑而巨大的九羽收攏起了翅膀,好奇地盯著寧長久肩頭的金烏。
金烏初生,對于一切黑暗的東西都有要將其撕破的天性,它抖了抖翅膀,沖著九羽叫了兩聲,然后細足發(fā)力,帶著萬丈金芒沖了上去。
寧長久來不及阻止,便見金烏翅膀上的光被九羽盡數(shù)吸收,九羽昂首挺胸,大翼一拍,將尚有些幼小的金烏打回了寧長久的肩頭。
金烏暈暈地晃了兩下才站穩(wěn),有些愧疚地看著主人。
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這先天靈在撕開滿天長夜的時候何等威風,怎么遇到九羽就像是遇到克星了似的,這般不爭氣。
“嗯哼……”趙襄兒長長的睫毛顫動著,半昏迷半醒中的她手臂微微顫動,向前抓著,似是要握住什么。
寧長久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精致臉頰,忍不住輕輕貼靠了上去,她身上的血腥味漸漸地散去,鼻息之間是若有若無的幽香。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一個月里趙襄兒將自己按在地上毒打的場景,手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秀背向上摸索,掠過天鵝般的秀頸,手指陷入了如水的青絲中,他尋到了那紅色的發(fā)繩,將其解下,那扎得有些高的馬尾便散落了下來,瀑布般瀉在了她伶仃的背上,寧長久半擁著她,將她緩緩放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