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昨晚和江凱華律師的那場談話,邢朗至今都覺得荒誕離奇。他從來沒有在掌握全部真相卻缺少證據(jù)的情況下和嫌疑人展開一場勾心斗角的角逐。
當時他和韓斌以及江凱華的律師像是談判的三方代表般坐在長桌兩端,江凱華的律師率先提出這場鬧劇的‘解決方案’。
“兩位警官都很清楚,我的當事人江凱華先生沒有綁架蔣紫陽女士,也沒有殺害蔣釗先生。他沒有觸犯任何一條刑法。這是真相,你我都很清楚。江凱華先生的女兒江雪兒女士在昨天晚上畏罪自殺,我們表示同情。同時也懇請兩位警官按照法律章程辦事,不要為真相附加任何感情產(chǎn)品。這不僅是對受害者的不尊重,更對我的當事人江凱華先生不公平。”
邢朗不得不承認,律師的這番話說的太有水平了,他完美的暗示警方;就算你們知道藏在真相背后的真相又怎么樣?你們沒有揭露真相的證據(jù),你們的權(quán)力僅限于揭露被保護傘所保護的那一層真相。而你們有權(quán)揭露的真相,恰恰證明江凱華的無罪。
還有一句話,律師說的很對,江凱華的確沒有觸犯法律,他的所有‘欲加之罪’都發(fā)生在以前,沒有人能拿出證據(jù)將他繩之以法。
江凱華,完美的從法律的漏洞中脫身。
盡管他親手導致了妻子和女兒的死亡,他依舊不能為法律所制裁
“你說蔣釗是江雪兒殺的,有證據(jù)嗎?你們沒有。尸體出現(xiàn)在江凱華的車庫里對江凱華來說卻是致命的證據(jù),你的當事人就沒有想過,我們完全可以憑借這一點就可以告死他?”
當時邢朗說出這番話,并不是因為他失去了自己的立場,而是想要看看,江凱華為了自己脫罪,究竟還能使出什么無恥的手段。
結(jié)果沒有讓他失望,江凱華的代人說:“首先,我的當事人沒有殺害蔣釗。其次,你們同樣拿不出我的當事人殺害蔣釗的證據(jù)。真正的原因你們敢說嗎?那些沒有‘證據(jù)’的‘謊話’,你們敢在法庭上說出來嗎?你們不敢,因為你們是警察,你們必須提供證據(jù)佐證自己的論屬實。如果你們拿不出,我就可以告你們誹謗我的當事人。然后回到你的問題,邢警官,如果你執(zhí)意背叛法律,幫助畏罪自殺的少女罪犯,把我的當事人送上法庭。那我的當事人只能接受你對他的污蔑,同時,我們會在你顛倒黑白的前提下,為我的當事人爭取最大限度的酌情處理?!?
律師說著頓了一頓,一絲不茍的翻動手中的文件,冷白色的面皮像是民間藝人描繪的奸臣面具:“蔣釗是被江雪兒女士殺害,動機是蔣釗強奸了江雪兒并導致江雪兒懷孕,所以江雪兒殺死了蔣釗。蔣釗的尸體很快被我的當事人發(fā)現(xiàn)。我的當事人為了保護女兒,就把蔣釗的尸體藏在車庫。為了使女兒擺脫嫌疑,還將女兒送走,編造女兒失蹤的假象,自己一個人承擔所有后果。后來江雪兒因為負罪自殺。至于蔣紫陽女士,她是為了報復自己的丈夫,挾制了藏在老房子里的江雪兒,自導自演了一出綁架戲碼,并且以江雪兒的生命安全威脅并利用了我的當事人,想從丈夫手中拿回本來屬于她的一百五十萬,并且向我的當事人勒索錢財?!?
說完,律師抬起頭,鏡片閃過一道冷光,微笑著問邢朗:“如何?邢警官?”
邢朗搖頭失笑,笑容越來越淡,越來越冷,道:“你真他媽會的胡說八道?!?
律師便道:“是你‘說謊’在先,我不得不用‘謊’去彌補。”
談話到此,邢朗忽然察覺,他們都在說謊,真正的事實他們都不敢說出口。他不敢說,因為沒有證據(jù)。而江凱華同樣不敢說,因為他不愿毀滅自己的名譽。
江凱華不僅是蕪津市的納稅大戶,并且還操控著多家慈善機構(gòu),一旦真相流傳出去,將對他造成毀滅性的打擊。所以他寧愿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包庇殺人犯女兒的‘偉大父親’。這樣,他能夠贏得輿論的支持和法律的酌情,就算最后坐了牢,加上他的影響力和經(jīng)濟實力,他也能很快恢復自由。
江凱華如此費盡心思的把所有臟水都潑給已經(jīng)死去的江雪兒,污蔑沒有發(fā)權(quán)的蔣紫陽,無非是為了自己的名譽不受損。
邢朗很清楚他之所以敢這樣‘胡作非為’的原因就是因為江雪兒已經(jīng)死了,孟妍也死了,乃至蔣釗都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一個沒有發(fā)權(quán)的蔣紫陽。沒有人可以和他對質(zhì),所以他才敢蒙著法律給他披上的一層最后的遮羞布,肆無忌憚的挑戰(zhàn)道德的平衡木。
更諷刺的是,他作為警察,職責賦予他的使命正是幫助江凱華披著那層遮羞布,瞞天過海。
那場會議,他在中途退場,離開渠陽分局,回西港分局的路上,接到了韓斌的電話。
韓斌問他:“怎么辦?”
他似乎看不清楚前方的路況,僅僅依靠手感往前開了一段,直到一聲刺耳的車笛聲響起,才發(fā)現(xiàn)前方車輛在紅燈前排起了長隊。
“你決定吧?!?
這是他能做出最大的讓步。
韓斌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時很無奈:“老邢,法大于情,別怪我?!?
邢朗很吃力的笑了笑:“怎么會,咱們的都有任務在身?!?
只是不知,江雪兒到底死的有沒有意義。
他把這個問題拋給魏恒。
魏恒沉思了半晌,才道:“沒有,江雪兒很清楚僅僅憑著自己懷孕,根本不能向江凱華造成任何實質(zhì)上的報復。所以她才試圖栽贓江凱華殺害蔣釗,綁架蔣紫陽。她這樣做,即是向蔣釗復仇,也是向江凱華復仇?!闭f著,垂眸悵然片刻,低聲道:“但是咱們查到了最后,揭穿了江雪兒的計劃,才造成她的死亡沒有任何意義?!?
邢朗摸到他的手,骨骼精細,體溫冰涼:“或許江雪兒料到了我們會查到最后,她做這些事的意義不是為了害死江凱華,而是給自己找回尊嚴。對她來說,死亡本身就是意義?!?
魏恒點點頭,貌似被他說服了,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是沒有說出口,他想說的是——或許這個世界上,只有明月清風和美好的女孩兒,不能輕褻。
她們最美麗、最多情、也最弱勢。同時她們也擁有許多不能為他人理解且知曉的殺意。他們永遠無法想象,一個女孩兒為了保護自己純凈的心不受污染,能夠做出什么事。
是這個無可救藥的世界,配不上她們。
邢朗音色一沉,用力捏著他的手指,道:“但是我不甘心,就這么算了?!?
魏恒被他捏疼了,抽出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然后向右傾斜肩膀,以便讓他枕的舒服一些,看著窗外難得放晴的天色,道:“你是警察,能做的事僅限于此,但是他不一樣?!?
“誰?”
“周司懿?!?
邢朗坐直了,看著他:“周司懿?他怎么了?”
魏恒意味不明的搖了搖頭:“我們?nèi)タ纯词Y紫陽,或許會在醫(yī)院見到周司懿?!?
邢朗看了看手表,說走就走。
魏恒忽然按住他的大腿,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睜大眼睛看著他說:“差點忘了,你大姐來了?!?
“我大姐?”
話音剛落,沈青嵐推開辦公室門,站在門口沖邢朗說:“你們家大姐在會議室等你半天了?!?
邢朗抓住魏恒的手就要往外走,魏恒拼命往沙發(fā)角落里縮,忙道:“我不去,你自己去!”
邢朗覺得他這幅被嚇到的模樣即好笑又可愛,抓著他的手不松:“怕什么,你們又不是沒見過。出去打個招呼?!?
魏恒依舊不肯動彈,用力的拉扯自己的左手:“我跟她一起來的,聊了一路,不用打招呼了?!?
“那你就更應該出去了,她知道你在單位,你還不露面,說不過去啊。聽話聽話?!?
魏恒急了,抬腿踹他:“我說不出去就不出去!”
邢朗逗他上癮,非要拉他一起出去見大姐。
關(guān)鍵時刻還是沈青嵐沖進來往邢朗胸口懟了一拳:“魏老師還沒準備好,你逼他干什么?松手!”
邢朗這才松開魏恒,無奈的笑道:“那你等我一會兒?!?
才和沈青嵐走了沒幾步,邢朗忽然停住,回頭看著魏恒,還沒說話就被魏恒抄起沙發(fā)上的一個靠背軟枕砸到了懷里。
“我不出去!”
邢朗把軟枕扔回去,無奈道:“想問問你吃早飯沒有,幫你帶點什么,我大姐肯定不會空手來?!?
魏恒接住枕頭抱在懷里,沒好氣的瞪他一眼,翹著腿冷冷道:“不用,我吃過了?!?
邢朗擺擺手,和沈青嵐出去了。
門一關(guān),魏恒就開始緊張。
剛才在路上大姐對他屢次試探,他肯定大姐已經(jīng)從他身上看出了不對勁,所以才不敢和邢朗站在一起同時露面。一來他實在沒有處理這方面事情的經(jīng)驗,二來他面皮薄,撐不住在一群心知肚明的警察和邢朗強裝成關(guān)系單純的同事。
坐在辦公室里等了差不多十幾分鐘,魏恒聽到樓下有了動靜。
他站在窗邊往下看,看到邢朗把邢瑤送到了警局門口。兩個人在說話。
從他的角度看去,邢朗背對著他,邢瑤和邢朗相對而站,所以他很清楚的看到邢瑤一臉嚴肅,甚至有些怒而不發(fā)。
說著說著,邢瑤忽然在邢朗肩上用力捶了兩下,然后打疼了似的,甩了甩自己的手腕,末了又瞪著邢朗說了些什么。
他們的談話進行了長達十幾分鐘,在這一過程中魏恒看到邢瑤的臉色逐漸緩和,無奈似的搖了搖頭,臨走時用力點了一下邢朗的太陽穴。
邢朗目送她驅(qū)車離開,走開幾步站在垃圾桶旁邊抽了一根煙,才回身進入警局。
推開辦公室房門,邢朗看到魏恒垂頭耷腦的站在窗邊,忙走過去扶住他肩膀:“怎么了這是?”
魏恒看他一眼,上前一步,低頭栽到他懷里,額頭抵著他的胸口用力磕了磕,沒精打采道:“你姐是不是知道了?”
邢朗挑了挑眉,很詫異也很享受他的投懷送抱,便摟著他的腰笑道:“你這么聰明,怎么不是我大姐的對手呢?好好想想,剛才是不是露給她什么破綻了?”
魏恒很委屈的‘哼唷’了一聲,泄憤似的用腦門撞他的胸口:“不怨我,你姐出現(xiàn)的太突然了?!?
邢朗被他一撞,全身筋骨軟了一半,忙安慰他:“不怨你不怨你,都怪她提前不打招呼。”
魏恒低低的‘哼’了一聲:“那你怪我嗎?”
“當然不會,我還要謝謝你開了個好頭兒,我姐不是邀請你去我們家過年么?她已經(jīng)站在我們這邊兒了?!?
魏恒把腦袋垂的更低,嘴里嘀嘀咕咕的說了句什么。
邢朗沒聽清,并且已經(jīng)沒心情去琢磨魏恒說了什么,只嘆了聲氣,道:“別哼唷了,你哼唷的我的心都碎了。”
魏恒從他懷里退開,撥了撥被蹭亂的頭發(fā):“我們?nèi)メt(yī)院看蔣紫陽?!?
邢朗:“……就這樣?”
魏恒歪了歪腦袋,很真誠的問:“什么就這樣?”
邢朗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后無奈的搖了搖頭,拿起剛才秦放放在桌上的文件:“走吧,去醫(yī)院?!?
邢朗轉(zhuǎn)身要走,領子忽然被魏恒揪住,隨即魏恒飛快的在他唇角親了一下,然后看著他微微一笑:“是這樣嗎?”
邢朗眼神瞬暗,正要親回去,就被魏恒豎起食指抵著嘴唇,笑道:“就這樣了?!?
隨后魏恒攏緊大衣,離開了辦公室。
邢朗摸了摸魏恒的手指在他下唇留下的一點余溫,微揚著唇角,跟在魏恒身后快步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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