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神棍緊走兩步,手電向帳篷處照過去,沒有如期照到帳篷拱起的頂。
怎么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收緊了,被雪壓塌了嗎?不可能啊,這里的雪遠達不到這樣的肆掠程度。
他拔腿就往那里跑,手電的光柱緊照著那處不放,風一直吹,吹散高處的雪沫子,像是還在下雪,忽然有一瞬,帳篷破碎的蓬皮被吹了起來。
別,別,別,千萬別,神棍的腦子里嗡嗡響,除非那五個人活過來了,割開帳篷走了,否則,帳篷已經破了,他們跟在露天無異,這么冷,這么大的風,身體會真的凍死的。
到了近前,猝然止步。
他自詡看到過很多常人所沒見過的奇異的場景,覺得發(fā)生了什么事,都是“泰山壓于頂而不變色”,但這一刻,還是怔愣住了。
居然看到很多雉雞,華麗的皮毛,錦緞樣的顏色,偎依著毯子裹住的五個人,擠擠挨挨,曹解放正窩在曹嚴華邊上,被手電光激的一呆,待見到是神棍,居然也忘了彼此之前有過的芥蒂,興奮地拍起了翅膀。
神棍注意到,曹解放兩只翅膀掀起的幅度大小不一,像是受了傷,脖子梗的高高,原本掛著的兩塊小牌子只剩了一塊,湊近看,上頭寫“一只好雞”。
帳篷大概是被狼抓破的,邊緣處還有咬痕,堆疊的石塊半倒,門邊的地上還有狼爪的刨痕據說狼很聰明,早些年的時候,關門都擋不住它,它會在地上刨個坑,從門下鉆進去。
神棍愣了半天,才說:“解放啊,這都你朋友嗎?你什么時候跟它們混熟的?”
他記得,之前一萬三還恨鐵不成鋼的說,曹解放酒后失德,險些被山里的野生雉雞群給啄成半身不遂呢。
曹解放頭一昂,胸脯挺起,周身散發(fā)著一種不打不相識五湖四海皆朋友同仇敵愾一條心的豪氣。
神棍說:“這樣啊,謝謝了啊,我把他們接出去了,天怪冷的,你們回家睡覺吧?!?
他也說不清為什么,忽然就彎下腰,鞠了個躬。
靜默了一兩秒之后,除了曹解放,所有的雉雞都突然間振翅飛出,一小群,半空中盤了個旋舞,手電光打過去,神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那光像舞臺上追逐主角的打光,而那群雉雞,飛開時,好像一只迤邐的fenghuang形狀。
神棍把牛車趕過來,被子鋪開,把五個人逐一放上車,小口袋最輕,神棍把她往羅韌懷里塞,說她:“你啊,要多吃一點,再瘦就不好看啦?!?
她臉上帶著笑,長長的睫毛沾了雪粒,神棍呼的一下,就把雪粒子吹開了。
曹嚴華最沉,扛他上車的時候最費力,還把神棍壓了個踉蹌,神棍氣的跳腳,說:“沒事吃那么多干嘛?”
曹嚴華臉上帶著笑,傻里傻氣的樣子,好像在說,抱歉抱歉,包涵包涵。
收拾妥當,油布支起了罩在車上,麻繩扎緊老羊皮襖,最后抱曹解放上車,曹解放不配合,往旁邊退了幾步,又退幾步。
循著那個方向看過去,神棍看到幾只又飛回來的雉雞。
他明白過來:“解放,你是不是不走了?。俊?
“不走也好,跟人待在一起怪悶的吧,也不能一起說個笑話啊,講個鬼故事什么的,行吧,跟你的朋友待在一塊兒吧,熱鬧?!?
他拿了兩個饅頭,掰碎了在地上撒開:“我們以后再來看你啊解放,到時候,你娶了老婆,生了娃,住上豪宅,可不能假裝發(fā)達了不認我們啊?!?
那幾只雉雞遲疑著過來,試探性的啄食,曹解放沒動,仰著頭看神棍,神棍摸摸它腦袋,說:“我們走了啊。”
他上了車,牛鞭子正抽在大青牛脊背上,行了一程回頭,看到曹解放往這邊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尾巴上的毛豎著,一直盯著車看。
神棍忽然難受,拉住牛,掏出手機又下了車,小跑著過去,說:“解放,我給你拍張照片,留個紀念。以后,曹胖胖和小三三他們會想你的?!?
他拍了一張,曹解放還主動換了個姿勢,像是在聚散隨緣的酒吧里,被捧作酒吧小萌物的時候,自己懂得看鏡頭,也懂得變姿勢。
拍完了,神棍跟它揮手再見,上了車,吸吸鼻子,打著牛往前走,跟自己說就這樣了,別回頭了。
但走了很遠之后,還是忍不住回頭了一次:這一次,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把手機照片調出來,翻到曹解放最精神的一張,塞到曹嚴華的懷里。
牛累,人也累,神棍蜷縮在轅座上,迷迷糊糊的,會間或給牛一鞭子,手起的不重,像是給牛撓癢,而牛真是讓人安心的家畜,不脫韁,不暴跳,無論哪次睜開眼睛,它都在不緊不慢的走,到了岔路口就停下來,等不來指向的一鞭子,絕不前進。
忘了是第幾次睜眼時,忽然有些睜不開天蒙蒙亮了。
又是一天,這是進山的第幾天了?
電光火石間,神棍腦子里忽然冒過一個念頭:就是今天,七七之數過期了
兇簡是封住了還是沒封???如果它們逃出生天,羅韌他們身上,會不會像之前的聘婷那樣,出現形同長方木簡的傷口?
他趕緊拉住車,爬到板車上掀開被子,女孩子是不能冒犯的,就小蘿卜吧。
手忙腳亂,解開他衣扣,衣襟往邊上一掀,忽然愣住。
沒錯,羅韌的肩胛下方,隱隱的,有個fenghuang的輪廓,feng首高昂著,像在回首。
神棍的眼睛忽然微濕,鼻子抽動了一下,幫他扣上衣扣,怔了會之后,又去看曹嚴華的。
也有,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曹嚴華長的胖,原本纖細而又曼妙的fenghuang,在他身上,撐的像個胖頭鵝。
……
神棍坐在道邊,倚著車轱轆,又啃了一個饅頭,啃完了,塑料袋口扎進,往羅韌腦袋底下一塞。
這樣看來,七根兇簡應該是封住了。
但他們五個人,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醒呢?
沒關系,睡多久都沒關系,有希望,有希望就好。
他重又興致勃勃,趕車上路。
嶺子復蘇了,第一場初雪后,太陽升起,各種獨屬于自然的山林的嶺地的聲響,車軸很久沒用,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大青牛吭哧吭哧,走的還是不緊不慢,脊背上大塊厚實的肉,一起一伏。
再走一陣子,他竟有些恍惚的錯亂感。
兩千余年前,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這一帶都是函谷關地域,老子會不會也曾經,走過這同一條道呢?
只不過,老子是一個人,而他們是一群人,趕了輛車,吱吱呀呀。
但做的,也許是同一件事兒,在交錯的時空里,同向而行,擦肩而過。
寂寞無人空舊山,圣朝無外不須關。白馬公孫何處去,青牛老人更不還。
還不還都沒關系,后繼永遠有人。
神棍鞭子一甩,直直打上牛背,車軸晦澀的行進聲響起,他抬起頭,看半空中那輪并不刺眼的太陽。
大聲說:“出太陽啦,睡的差不多就起來唄,不然這一天又過去啦”
再走一程,哼起了小調兒,自娛自樂。
都是老歌,一會是“無怨無悔我走我路,走不盡天涯路”,一會是“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
羅韌后來說,這一生最難忘的回憶之一,是那一次,在出feng子嶺的路上醒過來。
發(fā)現自己躺在一輛晃晃悠悠的,之前也不知道是用來拉什么的板車上,腦后墊著一塑料袋裝的饅頭,懷里抱著木代,身上蓋著一條幾十年前常見的,大紅底撒牡丹花的棉被。
而神棍在唱歌。
唱:“豬啊,羊啊,送到哪里去啊,送到那人民群眾的煮飯鍋里去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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