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論理，新娘子禮前都不該見外人的。
木代跟著七嬸出門，到門口時，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極快地回了一下頭。
亞鳳一直在看她，似乎就在等這一刻，木代看見，她向著這邊，迅速地把衣袖擼了下去。
白皙的胳膊，淤青、血紫，一條一條，像鞭子抽出來的痕。
木代的腦子里嗡了一聲，但她腳下沒亂，面色如常地跟著七嬸往外走。
太陽快落下去了，夜幕的氣息先自四圍的山后頭升起來，像是唱夜戲的戲臺四面拉幕。
七嬸皺著眉頭給木代解釋。
亞鳳平時不這樣，大概是我們平時同她講，禮前見外人不吉利，所以她見你面生，趕緊躲起來……
木代說：“怪我不好，明知道村里有這個規(guī)矩，還吵著要見新娘子?！?
七嬸說：“你們大城市的姑娘，可真懂禮貌?！?
***
當(dāng)天晚上，木代和一萬三住青山家的偏房，偏房分兩小間，中間隔著布簾子，木代睡里間，一萬三睡外頭。
兩人都睡不著，木代傍晚看到的那一幕，實(shí)在是顛覆性的信息——原本篤定了拐賣這事子虛烏有，但是忽然間，青山、七嬸、曹金花、還有村里人，都變的不可相信起來。
晚上十一點(diǎn)多，隔壁的狗叫了幾聲，叫完之后，整個村子都寂靜了。
木代撩開遮窗的小花布往外看，外頭黑漆漆的。
她下床穿鞋，手機(jī)塞進(jìn)兜里，又從行李包里掏出袖珍手電。
走到外間，一萬三從被窩里探出頭：“真出去?。俊?
“說好的，要給羅韌打電話。”
在重慶下飛機(jī)時，她跟羅韌通過電話，羅韌很擔(dān)心一旦進(jìn)入曹家屯這個“無信號地帶”，出事了沒法及時聯(lián)系，木代說：“只是曹家屯這一塊沒信號，我往外跑跑就是了，跑著跑著，信號就來了?！?
每天都跑，萬一哪天沒通上話，那就是出事了。
一萬三說：“小老板娘，來回得一二十里吧？”
“就當(dāng)練功了，我練輕功的，腳程快。以前師父讓我練功，我每天跑的比這多?！?
一萬三說：“佩服。”
他縮回被窩里，被子一裹，整個人像條陳在床上的臃腫大青蟲。
木代看不下去，隔著被子戳他腰：“你就不客氣一下，也不說代我去？讓我一女的大半夜跑山路？”
一萬三理直氣壯，聲音從被子里透出來：“我沒你功夫好，跑的慢，膽兒小，還怕黑！”
木代干笑兩聲：“一萬三，屋里有鬼哦?！?
她穿牛皮小中靴，靴底踏著青磚地，嗒嗒嗒地出去了。
一萬三心說：毒婦。
***
山里是真的黑，而也正因如此，頭頂上頭，星星格外的亮。
木代穿過屯里的小巷，在山路上發(fā)足奔跑，夜里的風(fēng)抓亂了她的頭發(fā)，而她居然很喜歡，放肆的配合著去搖腦袋。
師父看見了，會說：嗯，木代像個小瘋子。
她翻山，抄近路。
睡前，她跟青山確認(rèn)過，常規(guī)的道是繞遠(yuǎn)的，翻山會近很多，但這個山頭是常年的泥石流和塌方形成的，特別不穩(wěn)，小孩子往上爬，上頭都會嘩啦啦掉石頭。
換句話說，這山就像藏地的雪山，脆弱的不能經(jīng)觸碰，聲音稍微大一點(diǎn)，都會招致雪崩。
可是自己不一樣，自己會輕功啊。
她手腳并用，幾乎是拿出壁虎游墻的勁兒翻山，一點(diǎn)一躍，身子一縱，自己看不到，但心里覺得，姿態(tài)一定特飄逸灑脫。
師父大概會夸的。
但師父也親口說：“木代，你怎么練，都練不到我當(dāng)年的。”
大師兄鄭明山向她提起過師父的當(dāng)年，說是，地上擺一排齊直十二個雞蛋，半空揚(yáng)一條紅綢子，綢子揚(yáng)空的同時，師父抽刀，踏著雞蛋，一路過去，十二道刀光雪亮。
然后落地，雞蛋一個不破，地上，慢慢飄下十二段紅綢子，左一片，右一片，姿態(tài)柔軟。
不過，這絕技，木代從未親眼見過，因?yàn)樗姷綆煾傅牡谝谎蹠r，師父就坐在輪椅上。
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氣質(zhì)嫻靜，眼神里很多很多故事，只身一個人，守著幽深的大宅門。
因?yàn)槟敬輲?，霍子紅見過她師父一次，來送紅紙包著的“學(xué)費(fèi)”，離開的時候，牽著木代的手，說：“你師父啊，年輕的時候，一定美的不要不要的?！?
……
木代爬上山頭。
向下看，山谷里，不知道是不是地氣上涌，居然像是薄薄的霧氣彌漫。
木代低下頭，沖著山谷底下問：“你是誰?。俊?
又自問自答：“我是木代啊?！?
仔細(xì)聽，沒有預(yù)想中的回音，聲音只不過比平時宏亮點(diǎn)罷了。
她撣撣手，準(zhǔn)備繼續(xù)趕路。
就在這個時候，高處忽然響起了撲騰撲騰的聲音，循聲望去，認(rèn)出是蝙蝠，一只接一只，張著翼傘似的翅膀，俯沖著盤旋，發(fā)出難聽的刺耳聲音。
木代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俄頃閉上眼睛，細(xì)細(xì)辨認(rèn)發(fā)自高處的，空氣里，逸出的每一絲聲音。
像是極力想沖破阻塞的人聲，又像是搶撞的悶響。
手電打開，向著高處的山照過去，亮光猶疑地逡巡，慢慢停在一處。
蝙蝠，就是從那里飛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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