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思死了。
極冷的冬日,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澆下,透心徹骨的寒。
我聽得自己的聲音又沉又?。骸八四??”
小三登愣了愣:“公主?”
我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她人呢?”
小三登道:“奴才已吩咐去查,眼下是仍在芳辭宮,公主不如……”
我不耐地打斷:“那便去芳辭宮?!?
小三登又愣了愣,回過神來忙道:“眼下芳辭宮亂作一團,加之寧思小主自縊,公主莫要去尋了晦氣?!?
我卻不知該悲天憫人還是笑這事出荒唐:“自縊?她剛被打了二十大板,倒還有力氣自縊?本公主若現(xiàn)下不去,難道還等他們掩尸埋骨將一切收拾好了,再來稟報一聲完畢?”
芳辭宮內(nèi)確實一團混亂,寧思的尸首就擱在正宮中。
可嘆幾個時辰前還清麗的容顏現(xiàn)已凋蔽,股上的傷未曾結(jié)痂但早已凝固,脖子上有深重的淤痕。
太醫(yī)院的孫貴,方清遠,早趕在我先頭一步到芳辭宮驗明死因,是毒殺。
寧思被杖責二十大板后,芳辭宮的一個姑子曾給她送了一碗止血鎮(zhèn)痛的藥湯,她便是喝了這碗藥才暴斃。而脖子上的淤痕,不過是有心人做給我看的一出戲。
我坐在芳辭宮的正宮上方,看著下頭跪著的,給寧思送去最后一碗藥的姑子。
不巧,竟是一個熟識的。
我道:“寧思雖已被本公主逐出宮去,但她只要一日還在宮內(nèi),便是皇上的人,尤姑,你可知毒害后宮嬪妾,該當何罪么?”
尤姑自上回在未央宮前被我斥責以后,倒收起了以往借著淮王妃作威作福的勢頭,聽了我的話,便不住地磕頭道:“求長公主開恩,奴婢、奴婢當真不知那碗藥湯是有毒的?!?
我端起手旁的茶盞,不禁笑了:“哦,你竟是不知情的,可本公主聽聞,寧思過世前,只有你一人去見過她,那么她脖子上的淤痕,亦是她喝了你送去的藥湯后自己掐上的?”
尤姑的身形晃了一晃,聲音已顫得結(jié)結(jié)巴巴,卻仍是那句話:“奴婢、奴婢不知?!?
我拂袖而起,手里的茶盞“啪”一聲摔落在地:“你不知?事到如今你反倒什么都不知了?那本公主倒要問一問,那日在未央宮前你語沖撞本公主,本該挨八十大板本處以極刑,時至今日你何故還好好地活著,且還在芳辭宮謀個差事?”
尤姑嚇得面無血色,雙唇抖了抖,吐出幾個字:“是……是淮王妃念在……”
我道:“淮王妃?好,本公主念在淮王妃德高望重,且你又伺候她多年,上回的事,暫且不與你計較。但是今日呢?你區(qū)區(qū)一個姑子,本公主諒你也沒有膽子毒害后宮嬪妾,你說,寧思之死,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尤姑還未說話,宮外便傳來一個尖利冷斥的聲音。
“好一個究竟受何人指使!昌平長公主口口聲聲地責問尤姑,下之意卻無不意指本夫人!”
棠紫華服,額發(fā)高束,淮王妃自芳辭宮外排眾而來。盛妍跟在她的身后,見我看她,連忙避開目光。
我笑道:“淮王府離九乾城甚遠,王妃卻能掐著時辰過來,怕是一聽得寧思過世便往宮里趕了罷?”頓了頓,我又看向盛妍,“怎么盛妍小主跪了一夜不曾歇息,倒還有這個精神頭去探望淮王妃?”
淮王妃冷哼一聲:“長公主不必拐彎抹角地說這許多來拿捏本夫人。”她看了地上的尤姑一眼,眼角似乎跳了跳,又道,“后宮的人犯了事,處死便是,長公主卻要將臟水往本夫人身上潑,這是甚么道理?”
我道:“王妃也曉得后宮中人犯了事應(yīng)當處死?那么當初本公主處尤姑極刑,倒不知是誰救了她,且還大費周章地將她安置在芳辭宮?!?
淮王妃眼眸微微收縮:“昌平,你這是要跟本夫人翻舊賬?”
我沒理她,折返身在正宮上方坐下,這才道:“要論起本公主與王妃的舊賬,又何止這九牛一毛的微末?”停了一下,我又道:“本公主不過想為王妃分憂罷了。王妃年紀大了,連王府中人都不曾管束好,選妃立后一事,便不必再操持了,往后若無事,亦不必再來往后宮之中?!?
“放肆!”淮王妃厲斥道,又拱手朝天作了個揖,“本夫人操持立后一事,是當今圣上給的旨意,豈能容你區(qū)區(qū)一個公主置喙?!”
我平靜道:“淮王妃既有皇上旨意,要如何行事本公主的確干涉不得。但本公主執(zhí)掌鳳印,今日在此肅清后宮,王妃區(qū)區(qū)一個外人,又何故參和其中?”
淮王妃冷笑一聲,再不看我,而是背過身去高聲道:“來人!尤姑毒害后宮嬪妾,罪大惡極,即刻將她拖下去杖斃!”
“誰敢!”我厲聲而起,看著宮中沖進來卻又被我一聲喝住的侍衛(wèi),再看向淮王妃,繼而道:“王妃莫急,該殺的人,本公主自然會殺,但該問清的事實,本公主一樣會問清,尤姑背后何人她還沒交代清楚,本公主自要酌情留她一命。”
說罷這話,我左右看了一眼。
宮中的人會意,即刻矮身退下了。
芳辭宮中,只余了我與淮王妃兩人,我安靜地看著她,她卻笑了:“不成想時隔幾年,昌平公主出落的好心機,竟曉得利用寧思之死反將本夫人一軍。”
我道:“你要扶持盛妍做皇后,我無話可說,但你竟為此要對寧思趕盡殺絕,故而今日的困局,都是你自找的。”
“我自找的?”淮王妃挑起眉頭,她的唇畔依然有笑,聲音卻變得尖利起來:“你敢說今日寧思之死跟你昌平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你明知盛妍是我要扶持的人,卻惺惺作態(tài)好像你也看中她一般!你明知我救了尤姑將她安置在芳辭宮幫輔盛妍,卻將計就計地反擒我的把柄!寧思不忠之罪該誅九族,你卻故意輕罰引尤姑入甕!”
“是,本夫人確實疏忽了。我以為你昌平即將出嫁遠南已無心后宮之事,竟沒有提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今日本夫人棋差一招,落入你的手里,無話可說!”
我道:“你不必因為自己不堪,就將他人想得與你一樣不堪。今日并非你棋差一招,而是你忘了一個道理,多行不義必自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