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是不能變的。林櫻桃從小戴到大的琥珀丟了。她傷心了很長時間,但慢慢的,她也開始變得習(xí)慣。
大人們說,2001年太不平凡。尤其是下半年。開學(xué)僅僅十天,就發(fā)生了一件令林櫻桃如何都理解不了的災(zāi)難。周圍有大人感慨:“炸我們大使館,撞我們飛機,原來這個美國人自己也會被撞,也會被炸的???”
若論國際形勢,林櫻桃聽不懂,她看到電視機屏幕里濃煙滾滾,大人們似乎在說,這個世界,弱肉強食,今天美國不被炸,明天受欺負(fù)的還是我們。
很危險,事實上,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不安全。
“爸爸,雙子塔是什么?”
林電工說:“就是美國的東方明珠。”
“就像群百大樓嗎?”林櫻桃問,她沒有見過東方明珠。
林電工苦笑道:“算是吧。”
美國是一個大而遙遠的概念,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它給林其樂的印象就像是《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美國”所代表的一切都是強大的,優(yōu)越的,卻也是邪惡的,是不可戰(zhàn)勝的。
杜尚看著電視新聞直哭,死了好幾千人,一個又一個人影從樓上跳下去,這件事令杜尚難過得渾身發(fā)抖。
蔡方元則目瞪口呆的,他瞧著世貿(mào)大廈熊熊燃燒,然后轟然倒塌,他張著嘴:“……這真不是在拍電影?”
余樵站在他們四個人中間,看上去是最冷靜的那個。“美國空軍不是世界第一嗎?”余樵不明白。
林其樂說:“余樵,你有蔣嶠西家里的電話嗎?”
林其樂想打電話給蔣嶠西,告訴他,真的不要去美國了。那個地方現(xiàn)在有恐怖分子,很不安全,很多人都死了。
可電話嘟嘟嘟了一陣,仍是沒人接聽。
林其樂放下余樵家的電話聽筒,也沒留下吃晚飯就走著回家去了。
九月中旬,余班長和林電工開車帶廠區(qū)里的孩子們一起去市里玩。
“櫻桃,”余班長的大手摸在林其樂腦袋上,他們爺倆一大一小兩個腦袋,貼在珠寶專柜的玻璃前,看那一個個琥珀吊墜的價格標(biāo)簽,余班長說,“你看看,想要哪個,叔叔給你買!”
林櫻桃看了一圈,撅嘴:“我哪個都不喜歡……”
余班長眉頭一皺,笑了,回頭看站在他們身后的林電工。
林電工把閨女摟過來,低頭道:“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是不是啊櫻桃?!?
一群小朋友,一起去吃肯德基,又一起去游戲廳消磨時光。秦野云想去化妝品專柜看大人用的口紅,林其樂卻想去音像店看有沒有什么最新出的專輯。兩個小女孩,誰也不想讓。
最后余叔叔帶著余樵,陪秦野云去看化妝品,林電工帶著杜尚和蔡方元,陪林櫻桃來到音像店門口。
店門上貼著一個新人男歌手的海報,他剛出了新專輯,戴著帽子,是個十分陰郁的模樣。
林其樂站在那海報前,仰著頭呆呆望著。
杜尚瞧著林其樂那眼神,說:“他長得有我好看嗎?”
林其樂轉(zhuǎn)頭和爸爸說:“爸爸我想買這個人的專輯!”
那天回去,林其樂躺在自己掛著蚊帳的小床上。沒有別的人,只有她自己。她沒有聽科恩,也沒有聽孫燕姿,她在聽這個看起來很不開心,似乎和她一樣有著許多憂愁心事的男歌手的歌。
杜尚第一次看到周杰倫的海報就覺得超級不順眼。
林其樂上著課,偷偷聽周杰倫的歌還不算,居然還在豎起來的課本后面,緊抿著嘴,默默無語流下了兩行清淚。
“他的歌有這么好聽?。俊倍派袉柕?。
林其樂一臉悲壯,像電視劇里的女主角,鄭重其事在數(shù)學(xué)演草本上抄寫周杰倫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詞:只剩下鋼琴陪我彈了一天……
杜尚故作輕松道:“要不你、你別老聽了,你借給我聽聽?”
把這盤叫做《范特西》的林其樂最心愛磁帶借給杜尚的最直接后果是,幾天后,杜尚突然放棄了一年半來詠春拳的學(xué)習(xí),自己找了個跳繩組裝一下,開始研習(xí)雙截棍的打法。
國慶黃金周,蔡方元和他媽媽去省城了?;貋硪院?,他專門跑來林其樂家,給叔叔阿姨提了一些他媽買的特產(chǎn),然后又告訴林其樂:“我去找蔣嶠西了。”
林其樂一愣:“???”
“他家沒人,”蔡方元壓低聲音,“我聽說,他現(xiàn)在每天都在上奧賽班,他爸媽給他報了好幾個,從早學(xué)到晚,你說嚇不嚇人??!”
國慶黃金周的最后一晚,林其樂想,蔣嶠西還在學(xué)習(xí)嗎?
他還在寫奧數(shù)題?他坐在哪里寫呢。報了好幾個奧賽班,從早學(xué)到晚,真有人這么學(xué)習(xí),卻從不會頭疼嗎。
他……林其樂想,也從來都不會想起我嗎?
林其樂拿起聽筒,下意識就撥蔣嶠西省城家里的電話號碼。剛剛撥出去,窗外忽然傳來一陣鞭炮聲,噼里啪啦的,吵得要命。
林電工從屋外興沖沖跑進來了,他被濺了一身大紅色的炮仗紙:“櫻桃!娟子!”
屋外鞭炮聲不僅沒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了,此起彼伏,炸得腳下地板都在震顫。
林媽媽從后院洗著衣服,跑出來問:“怎么了?”
林電工喜不自勝,一臉是笑:“國足!國足出線啦!”
林媽媽原本一臉驚慌,聽了這話,回去繼續(xù)洗衣服了。
林電工說:“櫻桃,走,走,看你蔡叔叔放煙花去!”
林其樂放下沒人接的電話。她走出去了,沿著屋前的小路,握緊爸爸的手。她看到群山工地的大街上滿是走出了家門拿著啤酒瓶子慶賀的男人們。國足出線了,余樵和杜尚幾個人也興奮地在房前屋后瘋跑。
之后那幾天,整個群山工地都像是過年。所有人都開心。
十月,apec會議在上海舉行了。十二月,中國加入了世界貿(mào)易組織。大人們在反復(fù)提起一些詞,像是“國運”,像是“騰飛”。
蔡叔叔在酒席上的聲音聽起來既欣慰,又羨慕。他說:“你們這一代小孩子啊,真是趕上好時候啦!”
蔡方元把手伸在飯桌底下玩游戲機。林其樂坐在旁邊。聽到蔡經(jīng)理這話,兩個小孩面面相覷。
誰都聽不懂大人在說什么。林其樂小聲催促他:“你接著玩啊?!?
這是他們唯一關(guān)心的。
2002年的春節(jié),林其樂在群山工地過年。她也開始每一天都開心了。
工地小賣鋪的秦叔叔現(xiàn)在恢復(fù)得十分好,不靠拐杖,也能慢吞吞地走路了。
“櫻桃,買什么啊?”他問。
“秦叔叔,你現(xiàn)在腿一點兒都不疼了嗎?”林其樂問,她把錢拿出來,是媽媽給她買醋的錢。
“不疼啦,”秦叔叔笑著,從貨架上拿醋瓶子給林其樂,這時他突然問,“櫻桃啊,秦叔叔問你一個事情好不好?!?
“什么?”林其樂聽著。
秦叔叔猶豫著:“你爸媽……給你定下什么時候轉(zhuǎn)學(xué)了嗎?”
林其樂不明白,她問:“轉(zhuǎn)學(xué)?”
秦叔叔說:“我聽說蔡經(jīng)理和余班長家的孩子都已經(jīng)定下來了。我現(xiàn)在也不是公司的職工了,怕轉(zhuǎn)學(xué)晚了,跟不上大部隊,把野云的學(xué)習(xí)耽誤了……”
林其樂拿著醋瓶子回家,還沒進家門的時候,她聽到爸爸媽媽在里面爭吵。
“要是工地最后還是把你單留在這里,櫻桃怎么辦?你再去和領(lǐng)導(dǎo)說說啊?。 ?
大年初四那天,群山市下雪了。
林其樂和余樵幾個男孩在一起堆雪人,她用戴著手套的手團起雪球來,回?fù)粲嚅栽以谒砩系难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