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時節(jié),御苑清池附近綠柳如煙、紅杏如云,端抵是一片燦和美景,當(dāng)令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才是,但獨行至此的男孩元弘,卻無半點這樣的好興致。
灰頭土臉的他,身上衣裳邋里邋遢,沾滿塵土,已瞧不出原先布料紋樣,如在泥水地里浸過,一顆心也像是沉在爛泥潭里,低沉陰郁至極,哪里還有精神賞看春光,眼中根本看不到綠柳紅杏,只是低著眸子,形單影只地走至清池旁,默默地蹲下|身去,撩水清洗污臟的雙手。
清風(fēng)拂過,片片輕紅墜落水面,一池春水,皺如縠紗一般,男孩元弘的心,也緊巴巴地皺疼得厲害,憋悶地像是快要喘不過氣來。
縱是自有記事起,他就學(xué)著遇事堅忍,但到底還是個小孩子,難免一忍再忍之后,心氣難平,他無聲望著水中倒映著的男孩,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心想著不久前發(fā)生的事,想著那些回蕩在耳邊的嘲笑奚落,想著自有記事以來的種種不平羞辱,越想越是憤懣難忍,就要忍不住在這無人之地,發(fā)泄地吼一兩聲時,忽聽池邊杏林里,隱約傳來了清甜動人的歌聲,如一道挾著淡淡花香的溫柔清風(fēng),輕輕撲至他的面前。
“青蒲銜紫茸,長葉復(fù)從風(fēng)。與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朝發(fā)桂蘭渚,晝息桑榆下。與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這清稚的歌聲,雖遠(yuǎn)不及宮中教坊歌女所唱溫婉纏|綿,但卻另有一番純真動人的自然意蘊(yùn),如林中清風(fēng),如山間流水,將他心頭躁動的郁怒之火,輕輕地拂平,原本皺得難受的心,也隨著這支清婉小調(diào),慢慢舒展開來,那些幾能溺死絞殺他、日夜在他心中翻涌、令他難得安寧的陰暗心緒,全在這隱約的歌聲中,隨風(fēng)散去,仿佛天下萬事皆不要緊,只這歌聲,最是動人。
元弘不知自己為何會被一支小調(diào),打動至此,只是身隨心動,情不自禁地,循著這清甜的歌聲,一步步地走近前去。
日麗煙濃,滿地香雪,重疊高低的粉白杏花,灼灼盛放在春日枝頭,明似煙霞,云蕾香破,映入眼簾的春時芳菲中,有女孩兒倚坐在杏樹枝干上,一邊柔柔唱歌,一邊輕晃著兩條纖細(xì)的小腿,身上的粉色羅裙,軟得像云煙一樣,小巧的繡鞋上,所綴系著的銀白細(xì)鈴,隨著她稚甜動人的歌聲,“叮叮呤呤”地清響著,也似一支悅耳動聽的小調(diào),在這一望無邊的香雪海里,無憂無慮地悠悠飄響著,一聲一聲,柔柔輕撞著人的心房。
一片片淡紅粉白的落花輕拂中,元弘怔怔地仰首望著,那樹上看著年紀(jì)相仿的女孩兒,也注意到了他的到來,漸止了清甜的歌聲,手扶著樹干,低首看他。
燦爛的日光花影下,四目相對的注視,長久沉默無聲,元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移不開目光,而又說不出話來,心神也迷迷恍恍的,甚至疑心自己是在一個夢里,一個曾經(jīng)做過的夢里可他沒有他沒有做過這樣的夢那這感覺是從何而來從何而來
越發(fā)迷恍的心神,似為風(fēng)吹得漣漪迭起的一池春水,一圈圈擴(kuò)散開去,漾得他思緒越發(fā)渺遠(yuǎn)迷茫,好像飄到了另一個世界里,那個世界有什么,他什么也望不清楚,而眼前宛若夢境的一切,看來是如此真實,女孩兒漆發(fā)雪膚、唇若朱櫻,好奇凝望他的眸光,澈若秋水,不染纖塵,像是能一眼看到他的心里。
元弘無來由地有點心慌,就似情不自禁地循歌而來、凝望她時長久的迷恍,一切都是無來由、令他自己也心生困惑,而又真真切切是他心中所感的,他對望著女孩兒的清澈眸光,似能望見她眼里那個小小的自己,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卻又澀著唇齒,不知該說些什么時,聽那女孩兒先開口清聲問道:“你是和人打架了么?”
這一句聽來,元弘猛地意識到在女孩兒眼中,他現(xiàn)下是個什么糟糕形象渾身污臟、邋里邋遢,簡直沒有比這更狼狽的了,瞬間大窘的他,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jìn)去,恨不能轉(zhuǎn)身就跑,可又不知為什么,雙足僵著邁不動,望著她的眸光也移不開,好像怕這么一跑、一眨眼,這初次相見,就成了最后一面,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似的
心里亂亂茫茫地沒個頭緒,面上羞窘不堪得臉皮發(fā)燙,雙足還因不想離開,僵得動也動不了,元弘有生以來,從未有過這樣迷亂的心境,也從未在一人面前,感覺這般難堪羞窘過,即使那人是父皇他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他此刻那迷亂不已的心,也根本想不了為什么,只是像個木頭人,僵默呆站許久,終于張開了澀啞的唇,卻也沒有也沒法兒回答女孩兒的問題,而是眼望著她,低聲問道:“你你在樹上做什么?”
“我到樹上捉蝴蝶”,與他的僵默低啞相較,女孩兒的回答落落大方,笑容也明燦干凈,勝過春日艷陽,“我看到有只特別漂亮的翡翠燕尾蝶,飛到了這株杏樹上,想要捉回去給娘親看,就爬上來了~”
笑著說罷,她彎彎的眉眼,又微露失落,“可等我爬上來后,還沒捉住它,它就已經(jīng)飛走了,這杏林這么大,一個晃眼瞧不著了,就不知道它到底飛去哪里了”
她輕輕地嘆,“知道也無用的,我爬上來后,才想起來,我還沒學(xué)下樹的,不知道該怎么下去,等了許久,這里都無人經(jīng)過,只好試著唱歌招一招人,來救我下去”
聽著這一聲聲嬌軟語的元弘,見她說著說著,停了下來,雙眸晶晶亮地看著他。
許是春陽太暖,灼得他臉上愈發(fā)燙熱,他在她期待的眸光注視下,低下頭去,“我我身上臟”
“不礙事的?!迸荷ひ羧崛岬氐馈?
元弘還是低著頭沉默,女孩兒也跟著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問:“是不是我太重了,你接不了呀?”
她思考著道:“上次我從家里樹上往下跳,陸哥哥就是這樣接我的陸哥哥比你高些壯些,接我的時候,還有點腳步不穩(wěn)罷了,也許你真的不行,不能因為我,把你自己弄傷了”
溫柔體貼的女孩兒,正要請這男孩去幫她找人時,就見方才還低著頭推拒的男孩,抬首朝她張開了雙臂,雙眸也直直地望著她,眸光堅定,雖一字未,但好像就是在告訴她,放心地往下跳吧,他一定會穩(wěn)穩(wěn)地接住她的,一定!
因為出身寒微的母親,既不受寵又無家族倚仗,自覺若有險事,難以保護(hù)好他和妹妹,平日里常叮囑他,出挑惹眼易遭人謀害,性子過直或會招來禍?zhǔn)拢恢币笏彩隆叭獭弊譃橄?,萬萬不要與那些出身高貴的妃嬪皇子,發(fā)生任何沖突,所以平日里他不管怎么遭受嘲笑奚落,都會一一忍著,不管別人怎么語激他,甚至動手,他都能忍住,不會被外事“激”得有所語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