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神國浮動著細(xì)碎的金輝。
龐大如殿樓的星火碎片流動著巖漿,在空中緩緩沉浮。
寧長久穿著破碎的紅嫁衣,修羅的金光已然退回了血肉,他的臉色發(fā)白,嘴角還有血跡沒有抹去,清清瘦瘦得好似一個書生。
他分開了垂落到少女臉頰上的,披散的長發(fā),伸出柔軟的袖子為她擦了擦臟兮兮的臉頰。
趙襄兒的身軀痛苦地蜷縮著,先前世界破碎,后續(xù)的力量不足以支撐她維持五道的境界,所以她在白貓亡命般的一擊里受了不輕的傷。
而世界破碎的那一刻,等待多時的寧長久瞬間鎖定了那兩個身影,用金烏罩了上去,將他們一前一后納入自己的世界里。
這是他的不完整的國。
魚王緩緩起身。
它的毛發(fā)燒焦了大半,它知道,正如老魚說的那樣,它即將回到所有生靈共同的宿命里。
這個世界上,囚籠一個套著一個,走出了自以為的方寸之地,見到的,也只是更廣闊的牢籠。生靈做的,要么是接受,要么是繼續(xù)突破到更廣闊的天地里,直到徹底碰壁。
天地是無窮無盡的,哪怕最聰慧的智者,也無法想象出它的邊界。
少年也抱著她站了起來。
魚王看著他。
寧長久嫁衣墨發(fā),面容柔和的線在金光中逐漸變得硬朗,似刀鋒削成般的銳利,此刻他披散頭發(fā)的模樣好似地獄中俊美的紅衣之鬼,卻又帶著蕭索落拓的意味,他這般模樣,明明該被這個金色的神國熔煉,可他偏偏又是此間的主宰。
“你叫什么名字?”魚王捂著胸口,咳嗽著問道。
“寧長久?!鄙倌晏鹆祟^。
他的瞳孔一片金色。
這一刻,魚王感受到了可怖的威壓以及來自整座天地的憤怒。
那股近似妖魔的氣質(zhì)在他抬頭的那刻驟然散去,此刻他的模樣,好似守護了這殘破神國千年的天神,那雙瞳中藏的,是寂寞了萬代的光。
魚王看著他,從震驚中慢慢恢復(fù)了心緒:“好名字,也祝你們好運。”
寧長久問道:“白藏為什么要針對朱雀?”
魚王笑嗤笑道:“我區(qū)區(qū)五道,哪里知道這些?”
寧長久問:“那圣人到底是誰?”
魚王道:“我沒有見過它,但我知道他是偉大的,也是第一個觸摸到這個天地牢籠邊緣的人??上А呐率撬?,也未能將其打破?!?
寧長久皺眉道:“牢籠邊緣?”
魚王點頭道:“我沒有觸碰過,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見到的……這個世界,如今或許太平了,但它背后的真相,遠(yuǎn)遠(yuǎn)比你想象的要殘酷得多?!?
“這是宿命的世界?”寧長久問道。他想起了夜除。
魚王輕輕搖頭,它用爪子梳理著自己枯萎的發(fā),神色帶著惋惜和遺憾:“哪有這樣簡單啊,那是比宿命更殘酷得多的東西,圣人說過,只有死亡是生靈唯一的歸路。”
每種生靈都有自己與生俱來的宿命,但死亡是萬物永恒的冬天。
“圣人……還說過什么?”寧長久想著那句話的意思,問道。
魚王認(rèn)真地想了想,道:“圣人說過許多許多話,但是能流傳下來的,很少很少……我只隱約記得他說過一句什么‘托法則以神明,而非予神明以法則’,呵,這句話若非是他說的,我會覺得是一個愚蠢的瘋子?!?
寧長久想著這句話的含義,也發(fā)出了輕輕的嘆息。
“圣人不愧為圣人。”
“但還是死了?!?
“死了?”
“我們都是池塘里的魚,躲到再深的泥里都沒有用……”魚王想起了那方困囚了它許多年的死水。
“所有的生命最初都是魚?!睂庨L久忽然說。
這是他在時間的截面上看到的歷史。
那是生命的開端。
“嗯?”魚王微怔。
寧長久緩緩道:“它們都是魚……沒有頸椎,沒有牙齒,它們什么都不懂,但當(dāng)它們看到陸地的時候,有的魚就跳上了陸地,陸地上的魚偶然抬頭看到了天空,于是它們就跳向了天空。這個過程持續(xù)了數(shù)不清的年月,可這就是生靈會做的事情。”
魚王聽著,也笑了起來。
曾經(jīng)它也相信自己可以躍出那片海。
它看著寧長久,
笑道:“你說得也對,年紀(jì)輕輕何懼大道無窮……可我老了,如果你要殺我,我依舊不會束手待斃?!?
“嗯。”寧長久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
寧長久懷中的少女縮得更緊了些,她好似做了一個噩夢。
寧長久不愿驚醒她,于是它的劍很平緩。
世界的天平是向他傾斜的。
魚王此刻受傷太重。
它發(fā)出了一聲貓叫。
它不喜歡自己的叫聲,有點像深宮里的老太監(jiān)。
這是發(fā)生在十目國的第二場戰(zhàn)斗。
天空中的火像是連結(jié)的晶體。
每個地方都有光。
世界明亮得沒有一絲影子。
明明這么亮,魚王卻想起了那個暴雨之夜。
寧長久也想起了那個月圓之夜。
他們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各自的影子。
那是可笑的、憐憫的、堅定的眼神。
他們的身影一同消失不見。
天空中,碎屑般的流火拖出細(xì)長的焰尾,不停地墜落在大地上。
大地上的廢墟塵埃形成的表層被灼去,露出了鏡子般的材質(zhì)。
火光越來越盛,金烏的影子來回飛舞。
光陰流逝……
最先落地的是魚王。
它倒在地上,身上滿是傷口,奄奄一息。
“呵呵呵咯咯……”魚王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它的喉嚨口忽然發(fā)出了尖銳的笑聲。
寧長久也重新落地,腳步虛浮。
這場戰(zhàn)斗結(jié)束得很快的,但兇險異常。
這是他第一次與五道境界的修行者正面為敵。
寧長久柔和地抱著趙襄兒,竟沒有驚醒她。
她也無意識地環(huán)著他的脖頸。
這一戰(zhàn)里,她非但沒有成為累贅,朱雀與金烏的力量還帶著某種契合,甚至讓他斬出了更強大的劍招。
天空中的流火數(shù)以萬計的墜下。
寧長久撐開了紅傘。
流火落在傘面上,炸成一朵又一朵的小花。
噼啪,噼啪。
“你在笑什么?”寧長久知道它必死無疑了,他聽著它尖銳的笑聲,疑惑問道。
魚王沒有回答。
它想起來了,直到此刻,它終于想起了……
當(dāng)年……當(dāng)年那頭老魚跳到岸上之后,自己扒開它的鱗片時,它反悔了,它疼痛地哀嚎……它求著自己把它重新扔到水里。但自己沒有松手。它死死地摁著老魚,按住它鮮血淋漓卻依舊鮮活的身體。
它顫抖著剖開了它的腹部,取出了那卷秘經(jīng),老魚痛苦地盯著自己,帶著怨怒和仇恨。
原來這才是當(dāng)年的真相。
它始終欺瞞著自己,給自己營造了一個美好的故事,每日每夜給自己講述,直到自己信以為真。
所以它才那么執(zhí)念,要給那些魚開辟出一條生路。
他要讓這個虛假的故事圓滿……
這他自己都相信的信念背后,原來是血淋淋的丑惡與貪婪。
不如不知道。
“我是……魚王,魚王……咯咯咯……哈哈哈哈……”白貓蜷縮在地上,放聲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