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斑駁的林間，寧長久站在花瓣凋盡的樹旁，目光透過樹枝的分叉，望向了天空的月亮。

蒼莽的南荒中，怪異的吼叫聲時(shí)常響起。

這里所有的生命都被南荒污染過，怪異地生長著，哪怕是山嵐上錦浪般的花，其實(shí)只是一季枯死的綻黃燦紫的腕蛇樹葉。

而寧長久許是身負(fù)權(quán)柄的緣故，南荒的污染侵蝕不得他分毫。

令他奇怪的是，陸嫁嫁明明只有紫庭境，竟也在南荒兩年，安然無恙。

他一如那些詞人一樣，心中帶著疑惑，望著月亮，想要得到解答。

然后月亮真的給了他答案。

林間的蛩鳴聲戛然而止。

樹葉沙沙作響聲隨風(fēng)聲一道消弭。

不僅如此，天空中流動的云，林蔭邊流淌的月，遠(yuǎn)處伊人拂動的白衣與青絲，都同時(shí)靜止了。

這一幕來得太過突然，寧長久只覺得骨節(jié)中生滿了冰渣子，動彈不得。

“寂靜！”

寧長久的腦海中，忽地浮現(xiàn)出這兩個(gè)字，卻一時(shí)無法想起這兩個(gè)字的來源。

接著，他的身后響起了一個(gè)聲音。

那明明是聲音，卻依舊那么安靜，靜得仿佛四間凝結(jié)的云與影。

“小師弟?！?

寧靜的聲音里，寧長久覺得自己的身體又可以自如動彈了。

他在這個(gè)宛若被冰封的世界里回身，望見了林間緩緩走來的女子。

女子一襲澹青色的道袍，道袍上繪著月白色的蓮花，她無聲地踩過枯葉，肌膚如玉，長發(fā)如墨，懷間垂落的拂塵，似一束柔軟的月光。

她渾身上下便透著一個(gè)靜字。

她走過靜止的世界，卻沒有半點(diǎn)違和感。

記憶的大門再次被撞開了一扇。

“師……”寧長久想要脫口而出，但大字才出口，他立刻意識到不妙。

天地何其遼闊，既然大師姐找到了自己，那也就說明師父同樣找到了自己。

他不該如此莽撞地表明身份。

“師……是誰派你來的？”寧長久欲又止，一副如臨大敵的神色。

“小師弟可真可愛?！贝髱熃愕灰恍Α?

“誰是你師弟？”寧長久覺得自己硬氣極了，上輩子他可從不敢這么和大師姐說話的。

大師姐不以為意，輕輕微笑：“小師弟，其實(shí)我也很想知道，十年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十年之后？”寧長久故作不解。

大師姐道：“你應(yīng)該知道，寂靜的時(shí)間是有限的?！?

澹青道袍的女子捻動著懷中的拂塵，道：“若小師弟實(shí)在想聊，我并非不能陪你多聊一會兒?！?

寧長久看著大師姐笑意清淺的臉，心中嘆息，他知道自己瞞不過師父。

他收斂了神色，道：“師父沒有告訴你么？”

大師姐道：“師父她也未必知道。她與我說，時(shí)光回流是不得已而為之之事，整個(gè)世界里，或許只有你是最清醒的?！?

寧長久心中一凜，他問道：“趙國皇城的許多事，難道不是她的安排？”

大師姐淺淺笑道：“緣分若過了邊界，聽上去便好似宿命?！?

寧長久知道大師姐不會騙自己，但他依舊困惑：“我自十六歲蘇醒至今，所有經(jīng)歷的一切，難道都是……巧合？”

大師姐輕輕頷首：“若師父沒有隱瞞于我，那便是巧合。”

寧長久心中發(fā)寒，過去他敢于做許多冒險(xiǎn)，某種意義上便是相信著，若師父是一切的幕后之人，那么自己二十八歲之前，她是不會讓自己死去的……如今想來，那些向死而生之舉，竟是在刀尖上舞蹈。

寧長久不去想這些，他問出了自己最關(guān)心的問題：“大師姐現(xiàn)在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么？”

大師姐抬起了衣袖，湛清的衣袖滑落，露出了修長雪白的手，她食指與中指輕輕彎曲，微笑道：“我來賞小師弟一個(gè)板栗?！?

寧長久能聽明白，他說道：“我已結(jié)出了先天靈，無需開竅了?！?

大師姐微笑道：“小師弟確實(shí)天賦卓絕，只是還不夠?！?

說著，她另一只手的衣袖也垂落下去，探出了一指，點(diǎn)向了寧長久的眉心。

這一指好似天諭劍經(jīng)的必殺之劍，云淡風(fēng)輕，讓人感受不到任何的氣息，發(fā)覺之時(shí)，她便已至眉心了。

大師姐眉心倏地閃過一點(diǎn)紅痣。

“罪君？”大師姐感受到他氣海中的某道氣息，輕輕咦了一聲。

寧長久聽不見她的話語。

他的耳畔悄無聲息。

寂靜的世界像是一個(gè)即將破碎的蛋殼，那枚蛋殼中蟄伏著足以拱破海潮的巨獸。

片刻后，大師姐收回了手指，然后賞了他一個(gè)板栗。

寧長久吃痛地叫了一身，捂著額頭，額頭上赫然是一個(gè)紅彤彤的印子。

這一個(gè)板栗，給他的痛感甚至不亞于當(dāng)初罪君以雷電凝槍的穿心一擊。

但痛意來得快，消得也快。

寧長久自觀識海，發(fā)現(xiàn)過往那些難以消化的感悟，竟都徹底消融，成為了識海的養(yǎng)料，哪怕是罪君的那一部分，也在識海中分崩瓦解，墜入深處。

天地在“寂靜”中寂靜著。

于是識海中的風(fēng)暴便顯得尤為熾烈。

許久之后，他才松開了捂著大腦的手。

“多謝師姐……”寧長久松了口氣。

大師姐道：“罪君在你身體里留下的黑羽之印我已替你抹除。罪君，以及其他的許多位國主，于我們而皆是敵人，不曾想你這么早就面對過其中的一位了……不過這也很好，不愧是觀中弟子。”

寧長久皺眉道：“國主？敵人？”

大師姐沒有繼續(xù)解釋，她一手按著衣袖，一手輕柔地探入夜風(fēng)之中，如接過一片飄零的葉。

但她指間的不是葉，而是一片火。

火光照亮了大師姐清圣寧靜的眉眼。

寧長久看著大師姐靜謐的眉眼，心中想著這是第一次見面，想給小師弟留個(gè)尚好的印象么，但我可是經(jīng)歷過第一世的啊，師姐你哪里是寧靜的美人兒，分明就是浴血修羅……

當(dāng)然，他和觀中其他的師兄姐一樣，這些話都只敢放在心底。

大師姐捏住了那片火，手指輕顫間，火焰消散，化作了一封信。

寧長久第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

“這是……婚書么?！?

“嗯，你與趙襄兒的婚書?！贝髱熃愕溃骸斑@份婚書有兩份，一份在趙襄兒那，一份在你這里?！?

“可十六歲早已過了?！睂庨L久道。

大師姐道：“婚書還在，婚約便在……呵，其實(shí)現(xiàn)在看來，有沒有這份婚書，似也沒有分別了，但我們道觀第一次嫁娶，要名正順些不是？”

“多謝師姐?！睂庨L久接過了婚書，焰火燎上手指，卻不覺燙手。

婚書的形制和內(nèi)容與趙襄兒那封一模一樣。

寧

長久看著這封婚書，心中感慨。

大師姐目光透過了樹林，望向了遠(yuǎn)處崖石邊那抹雪白的影。

“那是弟媳婦？”大師姐明知故問。

“嗯……是，但不是趙襄兒?！?

“呵，需要師姐再幫你討要一份婚書么？”

不等寧長久回答，大師姐便向她走去。

寧長久連忙跟上。

大師姐走到了陸嫁嫁的身邊。

此刻的陸嫁嫁像是冰封的美人兒，她的依舊睜著眼，眸中藏著月色，肩上披著星光，白裳裹著的身軀窈窕曼妙。

“很美，不似俗子，氣質(zhì)姿韻倒與師尊有些相近之處?！贝髱熃憧粗懠藜蓿f道：“她的劍體還差些意思，以后煉體鍛劍可莫要耽擱，若有不懂之處，以后可以問問四師妹。”

這已是極高的評價(jià)了。

寧長久聽到煉體鍛劍二字，心中咯噔了一下，抬起頭，恰好對上大師姐幽靜的眼眸。

他很快意識到，是自己想歪了，這種行為在修行界本就名為煉體鍛劍，只是自己給它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寧長久面不改色道：“多謝師姐提醒，我不會懈怠的?！?

大師姐道：“她身上有罪君的羽?！?

寧長久一驚，連忙望向了她。

大師姐伸出手，穿過了陸嫁嫁的黑發(fā)，從墨色的長發(fā)中取出了一片烏黑的羽，她將黑羽納入袖中，隨后從寧長久的婚書中提煉出一縷紅線，埋入了陸嫁嫁的發(fā)絲里。

“先前她在南荒不受污染便是得黑羽庇護(hù)，這朱雀羽絲也有一樣的功效。”大師姐看著崖邊靜坐的美麗女子，忽然淺笑著轉(zhuǎn)身，道：“張久，你要想好了，人間的女子再美，再驚才絕艷，她也未必可以跟上你的腳步。無論你做出什么樣的抉擇，以后你要走的，都是通天之道。其中崎嶇艱辛，不需師姐明了吧？”

寧長久沉默良久，抬起頭，平靜地看著大師姐的眼睛，肅然道：“我叫寧長久?！?

大師姐淡淡地嗯了一聲。

寧長久繼續(xù)道：“這輩子，我愿意活自己的路，而非遵循師父的安排。如果我的人生還有十年，那我就陪她十年，如果還有一天，那我就陪她看最后一場日出日落?！?

大師姐停下了腳步，回首笑問：“為何不說百年千年？”

寧長久抿唇不語，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只有十年了。

“因?yàn)槟愫ε?。”大師姐給出了她的答案：“你知道你給不了她百年千年，正如師尊窮盡一切，想給世間一個(gè)不朽……我從不覺得人間的情愛便是渺小，所以我相信，等到你想要給她一個(gè)不朽時(shí)，就一定會回觀的。”

寧長久靜立原地，好似與天地一道定格了。

大師姐的話戳中了他的心事。

他喜歡陸嫁嫁，他當(dāng)然不甘心這個(gè)喜歡只有十年。

“神御！”

大師姐即將踏月離去時(shí)，寧長久叫住了她。

寧長久不確定這是她的真名還是道號。

但這是他所知道的，大師姐的名。

大師姐停步：“何事？”

“師父為什么要?dú)⑽遥俊睂庨L久還是問了出來。

大師姐靜默不，片刻后，她輕聲問道：“這便是上一世的結(jié)局么？”

寧長久沒有回答。

大師姐道：“我不知。若你想知緣由，恐怕只能親自問師尊了?！?

寧長久問：“若我想回不可觀，我該如何回去？”

大師姐道：“師父不允許我來接你，而整個(gè)人間，知道不可觀之路的，唯有一人?！?

“誰？”

“惡。”

“惡？”寧長久不解：“他在哪里？”

大師姐道：“他在中土最混亂之處，他甚至可以回答你，一些連師姐都不知道的事。”

“盡于此，不是師姐不想給你指點(diǎn)太多，而是師尊在下一個(gè)計(jì)劃定下之前，不愿太干涉你，接下來你可以做任何想做之事，無人會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