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長久斂去了所有的氣息,寂靜得仿佛昏暗林中微弱的一縷晨光。
陸嫁嫁立在木人前,目光一如既往地望著深淵,大片的晨霧在眼前掠過,于光中透著藕色,漸漸消散。
寧長久伸出手,輕輕拾了兩片葉子,疊成了一只蝴蝶,向著陸嫁嫁的背影飛去。
他則躲在一顆大樹后面。
“什么人?”
很快,陸嫁嫁的劍心上便掠過一道影,她的目光自深淵中收回,猛地轉(zhuǎn)身,一道雪白的劍氣隨著她的目光在地面上筆直劃過。
樹林與草廬之間被這道劍氣的線隔絕,枯葉拼湊成的蝴蝶被攔在了外面。
陸嫁嫁盯著那兩片枯葉蝴蝶,目光閃電般照入其后光線交織的昏暗樹林,搜尋著人影,她心生警意,冷冷開口:“什么人?過此線者死?!?
于是那只枯葉蝶便停在了線外,接著它竟像是人一樣開口說話了,只是那聲音聽上去調(diào)子極干。
“我是神國派來人間的使者,可以幫你實現(xiàn)一個任意的愿望?!蹦侵豢萑~蝶說道:“只要你誠實地回答我三個問題。”
陸嫁嫁蛾眉微挑,心想這南荒的邪魔難道還沒被自己殺破膽,竟還用這般愚蠢而拙劣的手段?
她雪白的衣袖覆上了佩于左腰間的古劍,衣袖間纖秀的手指已然按住了劍柄。
那只枯葉蝶似為表誠意,還向后退了一些,繼續(xù)道:“三個問題之后,愿望即可實現(xiàn),若有任意一個不誠,愿望便會失效?!?
陸嫁嫁不想廢話,正欲出劍將其斬滅,但她心中卻閃過了一抹僥幸。
神主派使者降臨人間,三個問題便可實現(xiàn)愿望,這本就是天方夜譚。但萬一……
陸嫁嫁立刻摒去了這個念頭,她相信機緣,但她同樣知道,機緣是爭取的,而非送上門的,更何況,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待一個人,而這個枯葉蝶所意圖太過明顯,傻子才會上當……
“你問吧?!标懠藜扌南腚m然嫌棄,但還是淡淡開口。
她的通明的劍心化作無形的線,比這萬千晨光更加密集,更加鋒銳,折射成一片難入的劍牢。
枯葉蝶扇動著翅膀,道:“第一個問題,你所等待的,是你的所愛之人嗎?”
陸嫁嫁原本想脫口而出不是,但她又想這等問題實際已無關(guān)痛癢,不必自欺欺人,便輕輕點頭,道:“是?!?
她回答完這個問題后,立刻探知識海,觀察有沒有其余的意識入侵,畢竟民間志怪故事里,便有夢中答鬼的問話,便會被鬼魂拉入幽冥地府的傳說。
但她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或許是四峰中有人逗弄自己開心?
陸嫁嫁目光微兇,心道誰這么不知死活。
枯葉蝶沉默了一會兒,道:“第一個回答通過,第二個問題:你希望你所等待的人,成為自己的夫君嗎?”
“嗯?”
這個問題出來之后,陸嫁嫁心中了然,定是有人要捉弄自己了。
若是靠這幾個問題便能透過自己的劍陣,入侵她的神識,那對方至少是五道巔峰的高手,有沒有問題都一樣。
她原本不想理會了,畢竟她不用想都知道,這些年無論是四峰還是其他地方,對于自己的議論從未停歇過,她聽不見,也不在乎,只是議論終究只是議論,如今這個問題赤裸裸地擺在自己面前,她又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了。
所以小齡一個月前便離開了,還有誰敢在自己面前這么不要命?
“誰派你過來的?”陸嫁嫁沒有回答,反問道。
枯葉蝶平靜道:“派我而來的是至高無上的神祇,坐鎮(zhèn)人間的無上存在,這片深淵本是她的領(lǐng)域,你在此守坐兩年有余,得了神主垂憐?!?
還想唬人……
陸嫁嫁更生氣了些,晨風寒霧自她眉眼掠過,上空白云如流,明與暗隨著云朵的流淌在她的劍裳上交織。
她身上的劍意更盛,似要窺破這只蝴蝶,看出后面的幕后主使。
“神主?白藏?”陸嫁嫁一邊蘊蓄劍意,一邊繼續(xù)問道。
蹄山已悄然無聲地過去,無神月不久之前結(jié)束,屬于白藏的年份已然到來。
枯葉蝶道:“不可直呼神名……你還有三息時間回答問題,若不答,愿望作廢?!?
陸嫁嫁深吸了一口氣,只當這是一次直面內(nèi)心的考驗。
“希望。”陸嫁嫁道。
“希望成為等待之人的妻子?!笨萑~蝶重復了一遍,似是確認,片刻后道:“回答通過。”
不知為何,陸嫁嫁聽到回答通過幾個字時,心中隱隱有松了口氣的感覺。
她并不知道,一顆大樹之后,以時間法則包裹自身,并斂去了所有氣息的寧長久,嘴角已難抑地勾起,他恨不得立刻現(xiàn)身,但兩年多的分別已經(jīng)捱過,他也不差這一時半刻的隱忍。
畢竟最后一個問題,直接事關(guān)他將來在陸嫁嫁面前的實際地位。
枯葉蝶開口道:“最后一個問題,你所等待之人,在你內(nèi)心深處,到底是徒弟還是師父?!?
“?”陸嫁嫁徹底愣住了,心想這個問題難不成還有其他答案?
陸嫁嫁道:“自然是我徒弟?!?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發(fā)動了時間的權(quán)柄。
時間退回到了陸嫁嫁回答問題之前。
“神主大人垂簾,愿意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笨萑~蝶鄭重其事道,仿佛它口中的,真的是神明的諭令。
陸嫁嫁沒有笑,因為她感受到時間真的回流了!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目光四掠,尋找蛛絲馬跡,心中卻微微茫然,這等關(guān)于世界本源的力量,本就該存在于古神的權(quán)柄里……
她感到些許驚懼,重新看向這朵枯葉蝶的目光已經(jīng)變了。
若它真是神主所遣,那先前自己答錯之后,或許已與這等不可思議的天機失之交臂了。
寧可信其有……
可是自己的回答為什么是錯的呢?
陸嫁嫁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憶。
當年湖上與老狐之戰(zhàn),雪雨交加,她為寧長久與寧小齡所救,醒后一廂情愿要收其為徒。她當時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引人踏上真正的仙途,本就是對于恩情最好的報答,更何況她比他們要年長許多,為人師也很得當。
之后皇城歷劫,天窟峰拜師,寧長久成為了自己的記名弟子,卻從未認真學過劍,哪怕上課都只是寧小齡的陪讀,當時峰中許多弟子對此頗有微詞。
事實上,她好像也沒有教過寧長久什么,哪怕是臨河城一行,那般兇險,她也是最后才姍姍來遲。
但反觀寧長久,他將自己的先天劍體錘鍛到了妙不可的地步,宛若仙人之軀,更給自己講解了許許多多劍道上的疑惑,那些連珠妙語曾給自己的修道之路造成了許多的沖擊,好似撥云開霧見青天。
那時的她在夜里看到了真正璀璨的星。
她能在如今邁入這等境界,若沒
有寧長久的幫助,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名義上他是自己的弟子。
可實際上呢?
她可以給出很多其他的答案,但枯葉蝶所給的選擇卻只有兩個。
陸嫁嫁終于直面了自己的心。
她綢滑垂落的秀發(fā),纖塵不染的劍裳都似畫布,畫布上流去的光與影,是天地為筆繪下的喧囂亦是心境為湖泛起的漣漪。
“師父?!标懠藜耷八从械恼J真道:“他是我?guī)煾?。?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別人的捉弄還是神明的恩賜。
甚至可能是魔鬼的誘導。
但她如今又勘破了一樁心事,心如明鑒。
所以她相信自己的劍可以變得很快,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快!
哪怕是邪魔當?shù)?,她也有信心將其斬滅?
可沒有任何其他異動。
枯葉蝶響起的聲音依舊不帶感情,不似在恭喜,更似在陳述:“回答通過。愿望實現(xiàn)?!?
陸嫁嫁聽著愿望實現(xiàn)四個字,心卻不驚波瀾。
她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實現(xiàn)之事。
她微微回身,望著整片深淵,那平面永無休止地凹陷、跌落,像一只不會蘇醒的黑暗之眼。
枯葉蝶在她面前破碎。
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只當是上天給她開的一個玩笑。
但下一個瞬間,她怔住了。
濕漉漉的樹林間,萬道晨光忽地在一瞬間破碎,仿佛一場細雨隨著風暴席卷而過,化作從天空中垂直落下的巨大雷暴,劍一般地劈入了自己的眼中,接著她再聽不到一點聲音。
遮住朝陽的云漸漸散去,游離的光線消散,轉(zhuǎn)而化作了鋪天蓋地的浪潮,將所有的一切都淹沒在了這尋常之中。
風過樹林,沙沙作響。
那大樹后飄出的衣角好似白色的云,只在夢里才出現(xiàn)的云。
陸嫁嫁看著那道身影出現(xiàn),站在他的面前,露出了分不清真假的笑容。
片刻的恍神之后,陸嫁嫁腰間之劍嗆然出鞘,化作茫茫水氣,如繞身蛟龍,環(huán)繞于身。水龍之中,女子姿影挺拔,墨發(fā)白衣共舞,柔美的容顏帶著劍一般的鋒芒。
“你究竟是什么人?”陸嫁嫁厲聲道。
寧長久沒有做任何動作,他看著陸嫁嫁那熟悉的,微兇的臉蛋,看著她冰冷卻又掙扎的神色,一月奔波的疲勞盡數(shù)消融,他微笑問道:“徒兒竟敢對為師出劍,按照宗門規(guī)矩,應當如何懲罰?”
熟悉的語調(diào)傳入耳中,陸嫁嫁心中咯噔了一下,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只是她身邊的劍氣不由自主地稀薄了些,她以劍在地上畫線為界,冷冷問道:“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曾問我仙人為何要避世,當時你引用了你師兄的回答,是什么?”
寧長久道:“非我避世,而是凡塵避我,嗯……當時師妹還說,姐姐已經(jīng)這般絕世,不必絕世了?!?
寧長久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覺得師妹說得對?!?
陸嫁嫁眉間的霜雪如劍裳上搖曳的影,她還是握緊了劍,繼續(xù)問:“劍出于十六竅,對么?”
寧長久答道:“不對?!?
陸嫁嫁又問:“劍隱于幽,發(fā)于明,對么?”
寧長久答道:“不對。”
陸嫁嫁再問:“你為我煉體之物為何物?”
寧長久答道:“金烏。”
陸嫁嫁身邊的劍氣越來越薄,她不敢眨眼,生怕光幕之后,只是自己幻想出的虛影。
她咬著下唇,輕聲發(fā)問:“我……我最碰不得之處是何處?”
寧長久笑了起來,道:“徒兒是說耳垂還是劍胎,亦或是其他的,我還不知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