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除的身影化沙消散,被風一點一點地吹走,最終只剩那顆被刺破的心臟還在沙地上鮮活地跳動。
若非罪君突然的出現(xiàn),他早已乘著天火離開這個世界了。
如今夜除死了,命運的權柄在與罪君一戰(zhàn)中重新散于天地,若要再零零散散地收集起來,不知該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司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悠悠千載歲月,白駒過隙,不辨春秋。那座曾經(jīng)讓他們最為驕傲的殘破神國成了始終鎮(zhèn)壓他們的枷鎖。
司命用黑劍挑起那顆七竅玲瓏心,割開了水晶般的表面,切開了一縷縷細微至極的血管,讓其中的液體緩緩流入寧長久的口中。
“你在做什么?!”邵小黎一刻不停地奔襲,終于在此刻趕到。
司命冷冷道:“若不想他死,就閉嘴?!?
邵小黎看著她懷中皮膚枯槁,血肉盡毀的少年,心臟猛地抽緊,頭暈目眩,腳步都有些趔趄。
她看著司命手持著那個美若琉璃水晶的七竅心臟,一點點將其喂到了寧長久口中,大氣不敢出。她想著這東西長得這么奇怪,一定是什么靈丹妙藥。她不敢惹司命絲毫不悅,畢竟她們之間還有好些帳沒有清算呢。
“嘗嘗?”司命忽然拿劍挑起那顆心臟,遞給了邵小黎。
邵小黎噤若寒蟬,連連擺手。
司命將整個心臟喂給了寧長久之后,邵小黎才松了口氣,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活菩薩司命姐姐呀,這顆心臟吃下去之后,是不是就能救老大了啊?!?
司命答道:“上一個吃這個心的,如今已被炮烙熔骨,剖腹剁尸,殘軀鎮(zhèn)壓火峰之下,煎熬至今了?!?
邵小黎聽著她的話,腦袋嗡地一下,過了許久才強擠了一絲笑顏,道:“活菩薩姐姐,小黎膽子小,你可不要與我玩笑呀。”
司命嘴角翹起,道:“信不信由你?!?
邵小黎心想活著就好了,以后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說。
“走吧?!彼久鹆藢庨L久的身子,令其靠在懷里。
邵小黎連忙跟上,輕聲問道:“去哪里呀?”
該不會是去挑棺材了吧……她膽戰(zhàn)心驚地想著,目光死死地盯著寧長久,希望自己一輩子記得他的臉。
司命道:“回星靈殿。”
“哦……”邵小黎微松口氣,她束著雙手,端正而卑微地跟在司命身邊,就像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小奴婢。
回到星靈殿之后,司命用日晷之力護住了寧長久,終于真正開始為他醫(yī)治。
邵小黎小心翼翼地跟進了星靈殿,對司命俯首帖耳,姐姐長姐姐短地叫著,忙前忙后,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任勞任怨。
時間像是浸泡著他的柔軟溫泉,托著他的身體輕輕離地,泛起的瑩輝一點點滲入他的血肉里,加速著時間的流逝,讓他的血肉盡快地新生、復原。
只是饒是如此,他身體的恢復依舊進展緩慢,那些傷勢幾乎洞穿了他整個身體,司命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還在維持他的生機,這也不是簡單的修羅神錄可以解釋的。
這是執(zhí)念么?亦或是其他什么。
司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但她必須等寧長久醒來。
一來命運權柄已消散天地,她若要離開只能另謀出路。二是因為她的道心上有一抹裂隙,那抹裂隙來自于寧長久,唯有光明正大地擊敗他,她才可以真正抹平這抹心境裂紋。
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哪怕是她,都覺得這個少年不該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
邵小黎端來了熱水之后,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她的身后,手指搭上了司命的肩膀,揉捏捶打起來,力度掌控地恰到好處。
“活菩薩姐姐辛苦了呀,這大半年沒見到你,怪想你的?!鄙坌±杵牡?。
“哦?是嗎?”司命冷笑一聲,道:“有多想我?”
“茶不能思,夜不能寐這種?!鄙坌±栊攀牡┑┑?。
司命倒是沒有拒絕她的按摩,她看著寧長久,道:“你老大一口氣吊住了,但我不能保證他活下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造化了?!?
邵小黎這才終于輕松了許多,老大的命有多硬她是很清楚的,司命姐姐這么說了,那肯定沒事了!
司命微閉上眼,享受著邵小黎力道適宜的手,道:“你這手法哪里學來的?”
“娘親家傳的,連老大我都沒怎么按過,但我與司命姐姐一見如故……”
邵小黎還未說完,便被司命打斷了話語,她玉手輕揚,搭在了邵小黎嬌小一些的手上,微笑道:“這么漂亮的手,馬上就要變成死人的手了,連我都覺得可惜呀?!?
邵小黎心一沉,心想終于到秋后算賬的日子了嗎?
司命微笑著起身,道:“走吧?”
“去……去哪呀?”邵小黎心肝打顫。
司命道:“當然是去給你挑塊風水好一些的墓地?!?
邵小黎指著寧長久的殘軀道:“之前都是老大的任務呀,我其實很膽小怕事的,若沒有老大指示,司命姐姐冰肌玉骨放我面前,我肯定是碰一下都舍不得的,不信你等老大醒了問他!”
司命美目流轉(zhuǎn),映在水池中的黑袍之影更冷了些,她微笑道:“何必醒了再殺?若真是他命你折辱于我,我如今救她,無異于養(yǎng)虎為患,不若早點鏟除虎患為妙。”
邵小黎木立原地,松開了抱著柱子的手,腦子里想起過去老大對自己的好,她一咬牙,心一橫,道:“走?!?
“嗯?”
“挑墓地去呀,一定要有花有水的,要不然我可舍不得死……”邵小黎帶著哭腔道。
司命聞,臉上笑意更盛了些,她道:“你這般古靈精怪的丫頭,殺了確實可惜了,這樣吧,我給你一條活的路。”
邵小黎如抓救命稻草,連連點頭。
司命伸出了一根手指,道:“一,去做斷界城的新君王?!?
這……還有這等好事?邵小黎覺得有些不真實。
司命伸出了第二根手指:“二,做我的奴婢?!?
雖然落差大了一些,但好像并非不能接受呀……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老大,她的身上就油然地有了力量。
“怎么?不答應?”見邵小黎沒有立刻回答,司命微笑發(fā)問。
“主人!”邵小黎立刻開口,旋即低聲下氣,語調(diào)溫柔道:“主人姐姐,請問你可有什么吩咐么?”
司命忽然背對著身去,張開了手臂,一句話也不說。
邵小黎顯得有些笨,一時間不知道司命要自己做什么。
“我要沐浴更衣?!彼久f道。
邵小黎連忙跑到了她的身邊,替她解開這身黑色的外袍,動作小心極了,衣袍解開,邵小黎踮起腳尖,將她肩上的衣服輕輕拂下,司命雙臂下垂,那黑袍便柔順地滑過了無暇的肌膚,嘩然落地,邵小黎捧著黑裳跪在一側,余光時不時看著晃動的池水,心跳加速,有些分不清這對于自己到底是不是懲罰。
次日,邵小黎接任了君王之位后,噩夢終于來了。
每日散朝之后,邵小黎坐在王座上,臉上的威嚴還未褪去時,便見司命來到自己的面前,對著自己便是一頓不算痛苦但是極為羞恥的懲罰,其中細節(jié)邵小黎不愿回想,只在心中默默發(fā)誓,等到老大醒了以后,一定要狐假虎威,將這些都討回來!
一想到自己挨的揍都是為了老大,邵小黎心里也就平衡了一些,而司命平日里除了對自己呼來喝去以外,有時候竟也會教自己一些術法的真訣,如今邵小黎境界不低,所以每每聽聞也都受益良多。
總之自己作為新任君王,每日上朝在保持威嚴之際還提心吊膽的,甚至有一次司命聚音成線逼迫自己中途退朝,然后繞過障扇與屏風,直接施加懲罰。邵小黎寄人籬下欲哭無淚,只能默默承受,心想你這女魔頭奇怪的癖好怎么多啊,你現(xiàn)在這么折磨我,不會還期待著老大把你制服之后,我再折磨回去吧……
這……這神國都是什么神官啊。
難怪七百年前撐不住倒塌了。
這樣的日子,邵小黎堅持了許久,每日司命于星靈殿睡去之后,她在旁邊輕搖蒲扇,搖得差不多了,便會偷偷出去練劍,想著以后報仇雪恨的事情。
只是邵小黎并不知道,她每日練劍之時,司命都在黑暗中默默地看著。
司命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么這個少女明明與自己幼時并不相似,但她總能在她的身上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
……
邵小黎熬到頭已是一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寧長久醒來之時,外面世界的蹄山年也開啟了,邵小黎得知寧長久醒來之時,她正在城中的殿中祈禱著,希望這位新年的神國之主不要像上一位那樣不長眼地跑過來搗亂。
幸好,各大國主之間似乎并無交流,寧長久醒來之后的日子里,城中也算是風平浪靜。
老大醒了之后,邵小黎一下子硬氣了許多,甚至想著今日自己境界圓融,似乎都可以和司命掰掰手腕了,于是一向敢作敢當?shù)乃娴脑嚵艘淮?,下場自然是很慘烈的。
“早就看你這丫頭有反骨?!彼久局亩鋸牡厣狭嗥饋?,邵小黎淚眼婆娑著,死死地抓著自己的束帶,求助地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的傷勢大抵痊愈,只是他的肌肉被撕裂得太過厲害,時間權柄之下修復得很是吃力,這一個月里,他換了許多次皮,很多新生出來的皮膚都是烤紅薯般的焦色,一層層地生長剝落之后,皮膚才終于漸漸回到了原本的顏色。
他被盡數(shù)挑斷的手筋腳筋拼接起來并不容易,寸寸碎裂的骨頭也像是難以黏合的瓷器。
他醒來之后意識好像還有些混沌,只是癡癡地看著自己的新衣服,一不發(fā),對于邵小黎的求救目光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的回應。
三天之后,他才終于從渾渾噩噩之中解脫了出來。
他睜開眼,望向了司命,道:“多謝?!?
司命坦然接受,接著說道:“還能用劍么?”
寧長久點頭道:“可以試試?!?
司命道:“若是不行,不必勉強。”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我先替你解契。”
邵小黎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心中直呼老大你是不是傻啊,這契要是解了,這瘋婆娘你還怎么降服?。恳钩急凰懒四阒恢腊??
只是她只敢腹誹,不敢說話。
解契的過程并不復雜,寧長久與司命切斷了彼此的聯(lián)系,時間之力倒流回司命的身體里。
司命感受著許多重新流動的干枯血脈,挑動手指,模擬出一條條時之弦線,目光共指尖一道掠過,蹙眉道:“怎么只剩這么些了?”
寧長久說道:“還算好了,命運權柄幾乎被磨得干干凈凈了,百年之內(nèi),城中不會再有無限了。”
司命輕聲笑道:“何止百年呢?”
寧長久問:“那你想好怎么出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