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界城沒有夏天。
溫度像是一窩又一窩的蚊蟲,來回不定,時而嗡嗡地吹著燥熱的風(fēng),時而又寒冷徹骨,很是擾人。
邵小黎熬了一鍋豆粥端出來,騰騰的熱氣噴上了她紅撲撲的臉蛋。
寧長久腦海中滾過了一遍前世在不可觀所學(xué)的道法,那里的大部分道法都不似鏡中水月那般玄妙,更像是許多法術(shù)的起源與基礎(chǔ)。
光透過瑣窗落到了他的臉上,寧長久睜開眼,瞳孔被光照亮。
他伸出了手指,去觸摸身前的光。
“超越光……”寧長久在心中揣摩著這句話。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高手可以斬出超越聲音的劍。
劍與聲同出,劍先至,話語再至,頭顱已落地。
但從未有人覺得自己的劍或者身法可以超越光。有關(guān)于此的種種功法也只是天方夜譚。
他也并不會完全相信夜除的話。
他知道師父很強大,強大到哪怕前世入傳說三境,即將飛升之時,也在她的劍下毫無抵抗的能力。
但必死的命運里,他終究還是活了下來,并且回到了十二年前。
難道這依舊在命運之內(nèi)么?
邵小黎將豆粥端到了他的面前。
寧長久喝完了豆粥,看著身邊的小姑娘,說道:“皇城的禁令已經(jīng)頒下來了?!?
邵小黎輕輕點頭,道:“我聽說了,君王已經(jīng)下了絕殺令,要找出那個叫重歲的妖怪,接下來的三個月都出不去城了。”
寧長久如果想出去,他是有辦法出城的,只是他開始懷疑這有沒有意義。
強大如夜除和司命,依舊被困在這方世界里,一個隱于雪谷,一個隱于王城,似在進行一場無形的對弈。
邵小黎也覺得三個月漫長極了,她擔憂地說道:“老大,你該不會要偷偷離開吧?”
如果他離開,那自己離死也不遠了。
寧長久搖頭道:“我暫時不走。”
邵小黎無條件相信他說的話。
寧長久忽然問道:“吃得了苦嗎?”
邵小黎回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知道自己沒有王族血脈之后,拼命修行,妄圖偽裝成真正的王族后裔的樣子,甚至不惜去偷丹藥吃。
那時候的壓力和恐懼是遠超如今的。
她用力點頭:“吃得了!”
寧長久道:“那好,從今天起,之后的三個月,你就隨我學(xué)劍吧?!?
哪怕昨天寧長久已經(jīng)說過,她依舊覺得有些突兀,短暫的木訥后,邵小黎跪倒在地,道:“弟子拜見師父!”
寧長久輕輕搖頭:“你不必喊我?guī)煾?。?
“額……”邵小黎抬起頭,也不知道該不該站起來,她問道:“那我該做什么?”
寧長久道:“以后的豆粥里,多加點糖?!?
說完,寧長久便向著屋內(nèi)走去。
邵小黎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么簡單第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竟沾染上了哲思的意味,落到心里更是有些莫名甜滋滋的。不愧是老大。
她在心中暗暗揣摩著,嘴上畢恭畢敬道:“知道了!老大?!?
……
……
學(xué)劍比邵小黎想象中更加辛苦。
邵小黎的境界放在外面,應(yīng)該是個通仙初境或者中境的丫頭,實力和樂柔相當。
而此方天地,境界顯然已被劃死了上限,哪怕曾經(jīng)有可能是神君級別的司命和夜除,此刻也被壓在了紫庭之下,他們真正倚仗的,是自己破碎的權(quán)柄。
所以寧長久并未讓邵小黎浸淫修道,因為此處修道與外面相比,事倍功半。
他先教邵小黎一些固定的招式和發(fā)力方法。
第一個上午,邵小黎在門外站了一個時辰的樁之后,她終于站不住了。冷熱無常的天氣時而讓她燥熱,時而又讓她發(fā)顫。寧長久則在屋檐下的椅子里,屋檐投下的陰影被子般蓋在他的身上,看著很是安逸。
邵小黎咬了咬牙。
寧長久規(guī)定,在練劍的起步階段里,需要練習(xí)站樁等基本功,且不允許她調(diào)動靈力。而她所能驅(qū)使的,只是最基本的身體拳腳和肌肉,就像是民間武館中最為講究的氣和力,只有將原始的身體修至協(xié)調(diào),才能將勁氣真正做到收放自如。
終于,一個半時辰之后,邵小黎徹底支撐不住,她偷偷調(diào)動了一縷靈力,灌入雙腿。那靈力恍若甘霖,渾身酸麻的她輕松了許久,她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偷偷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始終微抬著頭,望著天空,神思不知落在何處。
邵小黎心定了一些。
站滿兩個時辰時,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邵小黎扶著腰,哎呦哎呦地叫了幾句,她趔趔趄趄地走到寧長久的椅子前,問道:“老大,你什么時候才能教我劍法啊?!?
寧長久道:“什么時候你能老老實實站夠兩個時辰,我就教你?!?
邵小黎臉頰微紅,心想果然瞞不過老大,可她實在有些累了,也沒辯解什么,道:“我知道了。”
寧長久同樣想著,自己性格還是太過隨性,當不了嚴師,若是陸嫁嫁,此刻恐怕訓(xùn)斥和戒尺已經(jīng)送上來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幾天。
邵小黎對于劍法的興趣也在一天天無聊的站樁中被漸漸地磨滅了,她又怕自己中途放棄惹老大生氣,但是她偶爾想要認真,酸疼無比的大腿卻怎么也無法讓她撐足兩個時辰、
她在心中埋怨著老大的嚴苛,想著這些都是那些平民的武館里練的東西,我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王族大姑娘練這個,又沒用又掉價。
邵小黎正百無聊賴地扎著馬步,忽然間,她抬起頭時,原本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視線忽然間凝固了。
屋檐下的椅子上,老大的身影不見了!
這些天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老大一整日坐在這里,此刻他忽然消失,邵小黎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不會是他嫌棄自己,一個人偷偷跑了吧……
念頭才動,緊接著,她的太陽穴附近傳來了一絲危險的預(yù)兆,視線的一角,一個拳頭飛速放大,先至的拳風(fēng)刺得太陽穴隱隱生疼。
有人突襲!
邵小黎下意識地想要調(diào)動靈力反擊,但對方的速度實在太快,她的靈力還未涌出,那人的手便落在了自己的頭上。
邵小黎身子向邊上一歪,然后摔倒在了草地上,她慘叫了一聲,捂著自己的頭,“好疼……”
寧長久收回了手,嘆了口氣,道:“我根本沒有碰到你?!?
邵小黎怔了一會兒,松開了捂著腦袋的手,她感覺自己手心捂著的地方依舊隱隱作痛,但那并不是真實的痛,而是幻痛,就像寧長久那似及非及、打向自己腦袋的一拳,他沒有觸碰到自己,使得自己跌倒的,也只是自己假想的力。
“老大……”邵小黎明知如此,但小姑娘性子起來了,還是哭訴道:“你為什么打我呀?”
寧長久道:“我這一拳沒有用任何靈力也沒有打到你,你卻摔倒了,你有想過是為什么么?”
邵小黎道:“因為老大厲害唄。”
寧長久搖頭道:“因為你做不到真正的靈力通玄,無法將靈力于舉手投足間瞬發(fā)。氣海中調(diào)動靈力,噴薄于全身需要一個時間,這個時間雖然很短,但在高手過招中,卻是致命的。尤其是殺手。只是在斷界城的王城,別說殺手,哪怕是竊賊你也遇不到,所以平日里這點分毫的時間對你沒有影響,而到了城外,你早有戒備,時刻提防,再加上那些怪物境界本身不高,所以也不會被偷襲?!?
寧長久頓了頓,繼續(xù)道:“但如果真有人突然襲刺你,你該怎么辦?”
邵小黎張了張嘴,心想除了老大你,還有誰這么無聊啊。
她嘴上唯唯諾諾道:“不知道?!?
寧長久道:“這點時間里,可以救你的,只有你的肉身,而你如今這副身子,被打兩下就癟了,只要一招落后,哪怕對方境界遠低于你,步步緊逼之下你也必敗無疑?!?
打癟……邵小黎下意識捂了捂自己的胸脯,但她心中卻明悟了一些。
寧長久看著她的眼睛,嘆息道:“你可能覺得這些沒用,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總有一天會走,那時候你要怎么樣活下去?”
邵小黎原本有些渾濁的腦子像是突然照進了一縷光,陡然清明間,她的腰背都挺直了許多,她看著寧長久,問道:“你真的要走啊……”
“嗯?!?
“那我怎么辦?”
“你只有變強,變得
比參相強,比君王強,比所有人都強,你才不會死?!睂庨L久說著這個樸素的道理。
邵小黎這時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
原來這才是老大要教我劍法的原因……
她顫顫巍巍地從草地上爬起來,問道:“老大……不希望我死吧?!?
寧長久身影稍頓,嗯了一聲。
邵小黎心中涌出暖意,熱淚盈眶,心想這幾天給老大做飯做菜,做牛做馬果然不是白做的!老大果然被自己感化了,反而是自己真笨,一直蒙在鼓里!
“老大!”邵小黎再次出聲。
寧長久轉(zhuǎn)過頭,看到她一絲不茍地扎著樁,噙著眼淚的漂亮眸子里帶著幾分堅毅。
寧長久欣慰地笑了笑。
半個時辰后,邵小黎還是沒有撐住。
先前扎了太久,身體積累的勞累最終還是無情地壓過了她的信念和感動,但寧長久沒說什么,反而微笑著安慰了她兩句,邵小黎看著他清秀極了的臉,每一縷笑容都像是拿錐子敲打心臟,扎得她氣血翻涌。
邵小黎暗暗發(fā)誓,自己一定要學(xué)成絕世的劍法。
但如果自己真的練成了,老大是不是就要放心離開了啊……
她內(nèi)心矛盾著。
“我什么時候才算是出師呢?”邵小黎小聲問道。
寧長久道:“你什么時候能接住我那一掌了,就算是出師了?!?
啊……老大這外之意是要和我天長地久嘛?
邵小黎默默想著,嘴上信心滿滿道:“我會努力早日出師的!”
……
今日的交流給了邵小黎莫大的動力,不出三天,她就艱難地撐滿兩個時辰了。
這天下午,寧長久便開始鍛煉她的反應(yīng)力。
他遞出幾道劍氣,去糾纏邵小黎,然后邵小黎必須在一縷縷無規(guī)則運動的劍氣中不停閃避,防止自己被攻擊到。
這可比枯燥的站樁走樁有趣多了。
邵小黎找到了小時候在房間中與蚊蟲斗智斗勇時的快樂,練了一下午之后,她便被那些劍氣撞得七葷八素,走路都不穩(wěn)了。
而入夜之后,寧長久如常地來到她的房間里,將她從被子里剝出來,喚出金烏,偷偷給她療養(yǎng)傷勢。
少女的身子也在不知不覺間一天比一天暖和。
而給她治療完傷勢之后,寧長久也不會懈怠,因為他同樣需要修行。
夜除與司命,還有那個躲在黑暗中的重歲,他們皆是強大而恐怖的敵人,自己的境界若是原地踏步停滯不前,他日這斷界城如果有傾覆之災(zāi),他立于危墻之下,很難保證自己不受牽連。
于是夜色漸闌之后,他便會偷偷來到城外,去殺死那些可以煉化為丹藥,提升自己修為的妖獸。
深峽大谷中的火蛇在短短半個月不到的時間里,被他殺得幾近滅絕,連過去作威作福一方的血羽君都看不下去了,竟開始給他灌輸不可竭澤而漁的大道理。
“竭澤而漁?”寧長久笑了笑:“我倒是聽說過殺雞取卵。”
被寧長久命名為紅頭雞的血羽君立刻不說話了。
而寧長久也并非這種的涸澤而漁,他早已發(fā)現(xiàn),這些火蛇根本不是真正的蛇,而是一條地底熔漿里衍生出的火性妖靈,它們鱗片下包裹的并非血肉,而是滾燙的巖漿。
“哎,寧大爺,你殺都殺了,要不把魂魄分我一點?”血羽君心想苦口婆心勸不成,分自己一杯羹總沒問題吧?
寧長久只隨意挑了一些,分給它,血羽君心中暗罵著他小氣,嘴上大快朵頤。
此方天地,雖然沒有蘊藏什么靈氣,但是世間的生靈之中,依舊藏著不少靈性,而寧長久將其煉化為已用之時,甚至能捕捉到一些它們殘余的先天神通。
寧長久也越行越遠,他來到了最初遇到黑鷹的那片死林地里,死灰色的槁木在黑暗中像是一個個僵立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