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了眼,再次睜開之時,眼中是一片滾燙的金色,那是朝陽初初越過地平線時的顏色。
一頭金烏飛上了肩頭。
修蛇的豎瞳驟然一細(xì)。
它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可怕的存在,盤在石象上的身體不停地扭動著,本就破碎不堪的鱗片簌簌落下,雪一般墜入幽深的湖底。
金烏飛出,將水中的昏暗盡數(shù)啃咬殆盡。
接著,金烏像是溶解在了水中一般,大片的湖水都化作了燙金之色,向著修蛇所在的地方纏繞過去。
修蛇在水中不停地掙扎著,卻像是毒蛇遇到了老鷹,絲毫沒有反抗的機(jī)會。
那是血脈上天生的壓制。
但此舉極為消耗精神之力,寧長久的臉色很快比他的衣裳還要慘白。
修蛇劇烈地反抗著。
金烏卻似陽光穿透琉璃一樣,無論琉璃多厚,它都不受阻礙地穿透了過去。
金烏纏繞上了修蛇的七寸,化作了韁繩。
寧長久與金烏神念相連,他的身影下一刻便出現(xiàn)了修蛇的背脊上,他一把抓住了韁繩的一端,將先前自己說過的話通過金烏強(qiáng)行再次灌輸入它的大腦,試圖取代掉先前師兄師姐立下的讖語,打下新的烙印。
在妖獸的世界里,血脈的壓制有時候比境界的壓制更為可怕,金烏所帶來的恐懼甚至讓修蛇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頭,仿佛它一生下來就是這只金色神鳥的仆役。
不久之后,蓮塘的水面將會再次炸開,寧長久手持金色韁繩的身影宛若神明駕馭黑龍升天而去。
……
……
一顆古木的樹洞里,陸嫁嫁的劍裳后背已被鮮血染紅,她躲在這個洞中,竭力穩(wěn)定著自己的傷勢。
她原本以為,自己劍體修成之后,便可以徹底無視身體竅穴,真正做到靈力隨心所欲。
但多次的煉體也并未真正賦予她不壞不滅的身軀,一整日的戰(zhàn)斗再加上劫雷澆灌全身,她原本隱藏的傷勢終于無法繃住,再次裂開的傷口險些要了她的性命。
她短暫地擺脫了九嬰的追擊,躲在這個樹洞中療養(yǎng)傷勢。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九嬰便會再次追及,這個必然出現(xiàn)的結(jié)果讓她心煩意亂,因為此刻她雖能暫時壓下身體的傷,但這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她與九嬰一戰(zhàn),原本就極為吃力,如今傷勢加重,最后的勝算也被抹去了。
自己就要這么死了嗎……陸嫁嫁想起不久之前,劍體大成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背靠在樹干上,苦笑了一聲。
過去,她是不太畏懼死亡的,但如今她越來越惜命了。
她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呢。
不知為何,這般緊要關(guān)頭,她卻想起了那個心魔劫。
心魔劫中,她與寧長久以徒師的身份經(jīng)歷了許多歲月,有碧湖泛舟,有原野同行,有大雨同處一屋檐,有大雪同撐一傘面,有冬日熱粥上的白氣,也有夏日杯中窖藏的冰雪……
那些場景明明都是假的,卻讓她那么依戀。
或許那也是她潛意識里遲遲不愿意醒來的原因吧。
她有些后悔,若自己不執(zhí)迷于此,早些醒來,是不是就可以打斷翰池真人與九嬰的融合,避免這一切的發(fā)生呢?
都怪寧長久這孽徒……她心中這樣默默地推卸著責(zé)任,嘴角卻勾起了一個細(xì)微的弧度。
身后傳來了九嬰碾碎樹木的轟響聲。
她的耳中卻被另一個聲音壓了過去。
那是心魔劫中,自己尚小的時候,寧長久在覆滿白雪的劍場上,給自己輕聲念的詩瑤。
“歲月如流,平生何幾?晨看旅燕,心赴江淮?;柰麪颗?,情馳楊越。朝千悲而掩泣,夜萬緒而回腸。不自知其為生,不自知其為死也……”*
這詩文年代已不可考,其中許多地名如今也已找不到對照之處,可那韻腳間揉出的情緒卻似能輕易跨過歲月的隔閡,一遍遍春風(fēng)化雨般洗過心湖。
陸嫁嫁的心再次歸于平靜。
她拔出了明瀾。
在九嬰巨大的身軀碾來的那刻,陸嫁嫁足蹬樹干,身影借力竄出,如一道白線,向著前方再次掠去。
九嬰九命,絕非如今的她可以抗衡的。
所以她所去往的方向是以紅河為界的南荒。
那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機(jī)會。
但她依舊高估了自己如今的身體。
她終究不是真正沒有情感的冷兵器。
后背的傷拖累著她。
天邊,太陽漸漸變幻了顏色,向西邊沉去。
沒有了白光的遮掩,陸嫁嫁雪影般的身法在原野上便顯得清晰了許多,而九嬰的影子也與她越拉越近。
七嘴八舌的聒噪交談更像是一顆顆砸在心湖水面上的石子,試圖驚亂她的心境。
乓!乓!乓!
九嬰巨大的足掌踏過地面,所過之處都留下了跨度極大的印子。
它為了更快地行進(jìn),甚至以其余的八個頭顱為爪,手腳并用地飛速奔跑。
陸嫁嫁看了一眼地面。
太陽拉長的影子里,那大山般的影子已與自己快重疊在了一起。
乓!
九嬰再次以頭顱重?fù)舻孛妗?
陸嫁嫁的身形在九嬰狂風(fēng)暴雨般的擊打中左右閃躲著,她雪白的衣裳濺上了大片的灰塵。
九嬰聒噪的話語聲再次拉近,幾乎是附耳轟鳴。
“殺了她,殺了她!”
“殺了她……”
這九嬰的九個頭顱沒有感情地重復(fù)著一句話,但這句話卻帶著簡潔而震懾人心的力量,就像是神明落下的宣判。
陸嫁嫁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
她的心也一點點沉入谷底。
又一聲巨響里,陸嫁嫁終于被九嬰的一首槌中,身子高速地前拋,隨后被九嬰另一首以空間的法則囚禁,砸向了另一邊,陸嫁嫁的天生劍體此刻因為身體的狀況出現(xiàn)了紕漏,在九嬰幾首如拋球般的碰撞之下,很快搖搖欲碎。
痛意侵蝕全身,世界天旋地轉(zhuǎn),陸嫁嫁意識震蕩,手腕震麻,明瀾劍險些脫手而出。
九嬰以空間為枷鎖,將陸嫁嫁囚禁其中,高高拋起,中間的一首終于張開了血口,要將其以利齒碾死,然后吞入腹中。
“血……白衣女人的血……”
“這樣殺了她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要動其他念頭,天上的神國或許已經(jīng)察覺到我們的存在了!”
“殺了她吧……”
話語驟斷。
陸嫁嫁的余光里,一條黑色的洪流從衣袂下呼嘯而去。
那條洪流撞上了九嬰,竟直接將它掀翻了過去。
而在陸嫁嫁身體下落之時,一只手當(dāng)空抓住了她震麻的手腕,她身子猛地被扯了過去,然后撞入了一個不算溫?zé)釁s很安穩(wěn)的胸膛里。
她睜開眼,看到了寧長久的臉,一時間分不清現(xiàn)實還是夢境,竟下意識地喊了一句:“師父……”
“嗯?”寧長久也吃了一驚,他看著懷中女子因受傷而慘白的臉,憐惜地想著自己這輩子認(rèn)的師尊果然是個傻子。
“我……我喊錯了。”陸嫁嫁立刻清醒過來,自知失,哪怕如今情況危急,還是抽空解釋了一句,維持自己極不穩(wěn)固的尊嚴(yán)。
寧長久緊繃的心弦輕松了些,他微笑道:“沒喊錯,以后就這么叫吧,乖徒兒?!?
“你做夢!”陸嫁嫁駁斥了一句,肩膀微動,想要掙脫,卻被寧長久死死地鉗住。
寧長久輕聲笑道:“喊都喊了,不許賴賬,以后徒兒不乖小心師父不念情面,門規(guī)處置啊?!?
陸嫁嫁羞惱著想要訓(xùn)斥,他們的身子卻陡然升空。
陸嫁嫁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此刻竟是在一條巨蛇的背上,而此刻巨蛇高高揚(yáng)起了頭顱。
修蛇……陸嫁嫁一下子明白了它的身份,她心中越發(fā)覺得寧長久神通廣大,金色小鳥,黑色巨蟒,什么樣的離奇的生物都能掏出來,為他所用。
修蛇的身形要比九嬰更大,它在陡然出現(xiàn)的一瞬間,迎上了九嬰飛速移動的身體,兩者相撞的沖擊力幾乎是毀滅性的,而九嬰的骨骼終究是碎片拼成的,骨頭的強(qiáng)度不如修蛇那般強(qiáng)大,它身體不僅被掀翻,甚至胸膛也因為骨頭碎裂而凹陷了下去。
但三千年前,九嬰為兄長,它所掌握的權(quán)柄也是要壓過修蛇一籌的,如今修蛇的境界更不如它,這一次沖撞的勝利,憑借的只是肉體上的巨大與強(qiáng)橫。
九嬰倒在地上,眾首狂嘶,修蛇纏繞了上去,想要徹底將它碾碎,而九嬰則伸長了其余的頭顱,蛇口大張,鋸齒落下,擊碎了修蛇的鱗片,直接深深扎入了它的血肉里。
寧長久一手扯著金色的韁繩,一手抱著陸嫁嫁在九嬰的撕咬之下不停閃避著。
九嬰骨頭被碾碎的聲音驚響著,而修蛇巨大的身軀也被撕咬下了無數(shù)。
鱗片被扎碎的聲音在耳畔清脆響起。
寧長久險之又險的避過了那九嬰頭顱的攻擊,而那九嬰的利齒也深深地陷入了修蛇的血肉里。
寧長久松開了箍著陸嫁嫁腰肢的手,厲聲嘶吼道:“斬首?。?!”
陸嫁嫁利用先前的幾息平復(fù)了心境。
她明悟?qū)庨L久的話語,暫壓傷勢,騰空而起。
女子雙手舉劍,風(fēng)灌滿衣袖,露出了雪白纖瘦的手臂,她一如傳說中代天刑法的神使,以燎燃著圣潔火焰的仙劍,對著那一首軀干斬落了下去。
……
……
(今晚爭取熬夜再寫一章,結(jié)束這卷,不確定能不能寫完,大家不要等,早上起來再看?。?
(這句詩的出處:南朝陳徐陵《在北齊與楊仆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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