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的記憶至此戛然而止,之后一直到在這具身軀中蘇醒,他只隱約記得,自己在一個墳場般荒涼的地方困囚著。
他不再去想那些,目光眺望著趙國的城樓,朝陽初升的光映照著這座城市的古老,望上去像是一頭暮年的困獸。
“你喜歡這座城嗎?”寧長久忽然問。
寧小齡在湖岸邊坐了下來,水面中映著她嬌小美麗的影子,她淡淡道:
“我才來幾日呀,哪里談得上喜歡和討厭?”
寧長久道:“趙國這百年,想來過得是很艱難的?!?
寧小齡點頭道:“榮國與瑨國兩頭餓狼時時盯著,哪怕自己割了自己許多肉,又哪里喂得飽他們?”
寧長久笑道:“那你知道百年之前,為何趙國能在他們之間,硬生生開辟出一塊自己的國土?”
寧小齡道:“那時我還沒出生呢,我哪知道?”
寧長久笑道:“因為有仙人相助?!?
寧小齡也笑了:“師兄也信那些傳說?”
寧長久道:“我曾經(jīng)讀過一些人間王朝的典籍,那時我也以為是傳說,這些日子住在皇宮,我隱約覺得,那些傳說可能是真的?!?
寧小齡輕輕晃著雙腿,道:“師兄說些什么呢?什么傳說呀?”
寧長久也在她身邊坐下:“那是趙國真正的立國之本,師妹年紀太小,此刻聽起這些可能有些唬人?!?
寧小齡眨了眨眼:“沒關(guān)系,師兄與我講講唄?”
……
……
國師府的上空聚集著許多怪鳥,它們有的停留在屋脊上,有的振翅回旋在上空,但似是怕擾了府中的那位少女,竟是鴉雀無聲。
關(guān)于雀鬼的傳說在皇宮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昨夜趙石松遇襲之事也在小范圍傳開了,但趙石松自己的辭很是模糊,只說是厲鬼索命,多虧了府上的小道長及時搭救,而那日巫主的出現(xiàn)與辭,又將那雀鬼的身份,鎖定在了許多年前禍亂皇城的妖鳥血羽君上。
許多經(jīng)歷過血羽君之亂的老人尚且心有余悸,期盼著巫主大人再次出手,徹底殺死那頭妖鳥。
而知道更多內(nèi)幕的人,則不相信血羽君的說法,他們最為忌憚的,還是如今暫住國師府的少女。
她如今握著國師府大陣的權(quán)柄,又事關(guān)國師性命,他們自然不好出手。
但是趙襄兒總有一天會出府的,所以私底下,許多人已經(jīng)聯(lián)系瑨國緊鑼密鼓地準備了起來。在圍殺娘娘的那一刻,一切便已不可逆轉(zhuǎn),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連同這位殿下一并殺了。
少女
仍在府中,殺手卻已在路上。
而對于那些,國師府中的少女卻視之不見聽之不聞。
清晨,趙襄兒醒來之后便沐浴更衣,換上了一身漆黑的絲質(zhì)長裙,墨染的長發(fā)濕漉漉地披在肩背,一如蘊蓄著雨的云。
彎彎曲折的回廊纏繞著古老的藤蔓,廊道一側(cè),有一口苔蘚枯黃的老井。
“此井連通的是棲鳳湖的地下泉,很是甘美,若你要沏茶,老夫給你泡一壺便是。”
廊道口,國師拄著拐杖立著,他的精神愈發(fā)萎靡,語調(diào)也愈發(fā)緩慢。
趙襄兒看著那口井,道:“井水不犯湖水,先生不必遮掩,其實我都知道。”
老人傴僂的身軀一震,握拐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哪怕他此刻靈力被封,杖尖下的地磚依舊出現(xiàn)了裂縫。
趙襄兒笑了笑:“像這樣的井,乾玉殿有一座,不死林有一座,皇宮里也有一座。很小的時候,我聽到井下有鬼叫之聲,曾下去看過?!?
老人凝視著她:“原來你都知道?”
趙襄兒道:“如今乾玉殿已毀,通往地宮深處的井也被封死,皇宮和不死林我如今都去不得,所以來了國師府?!?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老夫還以為我這身風燭殘年之軀還能讓殿下重視幾分,如今想來,是我自大了?!?
趙襄兒搖了搖頭:“老師不必自謙。”
老人嘆了口氣,心中的那抹猜測至此落到了實處,他語氣深重道:“你可知那地宮下的,究竟是怎么樣的怪物?”
趙襄兒道:“我曾隔著火爐欄柵見過他,是頭很強很強的老妖怪,我這一生見過的所有殺手加起來也沒有它一半強?!?
老人痛惜道:“那難道你不明白,趙國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它?若它逃離地宮,那整個趙國都將不復存在!”
趙襄兒平靜地看著他,緩緩說起了那段歷史:“娘親曾與我說過,這五百年前,天地間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了數(shù)十頭妖力通天的大妖,除了十二位隱國之主,世間極少有能真正殺死他們的存在,而隱國之主受限于天地法則,無法直接干涉世間,于是他們命使者前往人間,借人間的城國之運鎮(zhèn)壓大妖,而許多鎮(zhèn)殺他們的蠻荒之地并無國土,于是使者幫助人們在那里開辟疆土建立城國,那便是傳說中的仙人鑄國?!?
“這五百年前,陸陸續(xù)續(xù)崛起過許多國家,他們的立國之本,便是為了鎮(zhèn)殺這些禍亂天地的妖邪?!?
“而百年之前,有一大妖逃逸而出,仙人逐殺萬里,最終將它的肉身打碎在了峴臺山下,然后仙人以峴臺山立皇城,以四件寶物鎮(zhèn)國,‘趙’由此而生?!?
趙襄兒一邊說著,一邊向著井邊走去,漆黑的裙擺在秋風中飄啊飄的,如一剪夜色。
老人的神情由激烈漸漸轉(zhuǎn)為落寞,他澀聲道:“即便如此,你還想要入井?你可知道它到底有多強大,它殺死你,不過是一個彈指間的事情?!?
趙襄兒道:“那你也不會不知,它蠶食的究竟是什么?趙國的地動,洪水,瘟疫,許許多多天災人禍究竟源自哪里,先生承的國運,不會不知吧?”
老人蕭索道:“那又如何?這些災難再難捱,也動搖不了趙國根基,既然這是趙國的立國之本,自然也是趙應該承受的宿命!”
古井邊落葉堆滿,如紅黃相間的墨,如銹跡斑斑的劍。
秋雨過后井水漲了許多,她清麗的容顏在水中晃著,染著井水凝翠般的美。
她看著水中倒影的自己,道:“我想試著殺了它?!?
老人看著她,近乎央求道:“襄兒……停手吧,現(xiàn)在收手還來得及,外面那些要殺你的人,我拼了命也替你攔著,只求你……”
趙襄兒打斷了他的話語:“我會還趙國一個清朗天下?!?
說罷,她提起裙擺的前襟,握著那柄古傘,躍入了井中。
耳畔水聲如雷,老人一口氣猛得上提,手中的拐杖沒有握穩(wěn),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他按著胸口,頹然坐倒。
片刻之后,忽然有個侍從自閣中奔來,他匍匐在地,聲音慌亂到了極點:“國師……國師大人,不好了,國璽……不見了!”
老人怔了許久,他顫顫巍巍地撿起那根拐杖,朝著那口古井摔去,掩面悲痛道:
“瘋了……瘋了,都瘋了啊……”
……
棲鳳湖的湖水起伏著波光,皇城里鐘聲遙遙響起之時,寧長久講完了那個關(guān)于趙國的傳說。
寧小齡認真地盯著他,神思稍稍拉回了一些,好奇問道:“我們的腳下……真的壓著大妖怪?”
寧長久道:“也許是真的,也許故事只是故事。”
寧小齡憂心忡忡道:“那如果有一天它從地下逃出來了,那可怎么辦?”
寧長久抬頭望天,“那我只好帶你逃命了?!?
寧小齡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那你到時候千萬不能丟下我啊?!?
不遠處的官道上,兩列官員跪在道上,此刻城門已是大開,光線越過高高的磚墻照了進去。
遠處的拱橋上,寧長久再次見到了宋側(cè)的身影。
他的身后,一頂青花小轎無人抬著,卻憑空懸浮,均勻起伏著駛來,仿佛四周的空氣皆是湖水,溫柔地拖著那一葉扁舟。
此刻天地明亮,青花小轎垂簾掛幔,目光順著陽光望去,隱約能看見轎中有一綽約人影,隔霧看花,好似世外而來的仙人。
寧長久不為所動。
寧小齡卻怔怔看著,已然忘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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