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幫少年在門外急得毛骨悚然,恨不得自己跳進去代替那女子狂聲咆哮,把整座城的人都嚎醒才好。鉤子手的背影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一只手朝前遞去。從他們處,只能看到一只放在扶手上的手背,而那手背猛然間青筋突現。
即便是到了這一步,那女子竟然仍是沒吭一聲!
金凌忍不住開始懷疑了:“她是不是心智異常?”
“你說的心智異常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傻了。”
“……”
雖然說人家傻了,聽起來挺不客氣的,但照此情形來看,竟然真是這種情況最有可能,否則,若是一個正常人,何至于此時此刻還毫無反應?
藍景儀看得腦仁發(fā)疼,轉開了臉。魏無羨卻低聲道:“看好?!?
藍景儀面露不忍,道:“前輩,我……我真的沒法看下去了?!?
魏無羨道:“世上比這慘烈千百倍的事情都有,若是連直面都不敢,別的就不用談了。”
聞,藍景儀定定神,轉頭一咬牙,繼續(xù)神情慘慘地看了下去。誰知,正在此時,異變陡生——
那女子竟突然一張口,咬住了鐵鉤!
這一咬,驚得門外一群少年排排跳了起來。
而屋內的鉤子手似乎也被嚇了一大跳,立即收手,可一拽之下,居然無法把鐵鉤從那女子齒間拽出,反被那女子連人帶椅一撲,那原本要取他人之舌的鐵鉤,不知怎的,卻劃破了他自己的小腹!
眾少年毫無章法地“啊啊”亂叫,幾乎全扒在門上了,一個個恨不得把眼珠子從窗洞塞進白屋子里去看個仔細。鉤子手受傷吃痛,忽的一怔,像是想起什么,右手直抓那女子心口,像要把她的心活活挖出來一般,那女子又帶著椅子一滾,躲過這掏心一擊,“嗤啦”一聲,胸前衣物卻被抓破了。
斯情斯景,眾少年根本顧不上糾結非禮勿視了。
可令他們瞠目結舌的是,那“女子”的胸前,竟是一馬平川、太平坦蕩。
這哪里是個“女子”——這人竟是男扮女裝!
鉤子手撲上前去,徒手掐他脖子,卻忘了鉤子還在對方嘴里。那人猛一側首,鐵鉤瞬間切入他手腕。一人竭力想擰斷對方脖子,一人竭力給對方來個大放血,一時之間,兩人竟然陷入了僵局……
直到雞鳴天光,屋內紅光消失,殘影才盡皆淡化褪去。
而圍在白屋子門口的一圈少年,已看得呆滯。
好半晌過去了,藍景儀才磕磕巴巴道:“這這這,這兩位……”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個念頭:
這兩人,到最后,誰都活不成了吧……
萬沒料到,原來折騰得白府數十年不得安生的邪祟,不是鉤子手,卻是除去鉤子手的那位英雄。
眾人討論得熱火朝天。
“沒想到啊沒想到,鉤子手竟然是這樣被制服的……”
“仔細想想,也只有這種辦法了吧?畢竟鉤子手神出鬼沒,沒人知道他究竟在哪里。不扮作女子引他出來,根本沒法逮到他。”
“可是好危險??!”
“是很危險。你看,這位俠士不就中了他的招被綁住了嗎,所以才一開始就處于不利局面。不然要是兩個人正面對決,怎么會這么吃虧!”
“是啊,而且他還沒法喊人來幫忙。鉤子手殺人無數兇殘成性,就算喊來了普通人,恐怕多半也是送死……”
“所以他才怎么都不肯出聲求救!”
“同歸于盡了……”
“傳聞里居然沒說這位俠士的義舉!真是不解?!?
“正常啦,比起英雄俠士,大家還是覺得殺人狂魔的傳說更有意思?!?
金凌分析道:“逝者不愿往生,無非是有未了的人事心愿。而尸身不完整的亡者不愿往生,往往是因為沒找回自己丟失的那部分肢體。他為何作祟,癥結便在于此了?!?
哪怕是個贅物,帶在身上幾十年,也會舍不得,何況是口里的一塊肉。
藍景儀聽得早已肅然起敬:“那我們得盡快把舌頭找出來燒給他,好讓他往生啊!”
眾人紛紛摩拳擦掌,霍然起身道:“不錯,怎么能讓這種英雄死無全尸!”
“找找找,從城西墳堆開始找,墓地,整個白府,還有以前鉤子手住過的舊屋子,一個都不要漏過了?!?
一群少年干勁十足,涌出門去。臨走前,金凌卻回頭看了看魏無羨。
魏無羨道:“怎么了?”
方才眾人討論過程中,魏無羨一直不置可否,沒插一句話,導致金凌總覺得哪里不放心,懷疑是不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錯了??勺凶屑毤毾肓艘辉?,覺得并沒有遺漏什么要點,便道:“沒什么。”
魏無羨笑道:“沒什么那就去找吧。耐心些?!?
金凌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去了。
好幾天后,他才知道魏無羨說的“耐心些”是什么意思。
之前的鐵鉤是魏無羨帶著藍思追找的,總共只花了半個時辰。而這次找舌頭魏無羨沒插手,放手讓他們自己慢慢折騰,足足找了五天。
當藍景儀舉著一塊東西跳起來的時候,其他人都快累得虛脫了。
不過,雖是在野墳堆里折騰得周身狼藉,衣衫不整還身有異味,但眾人卻十分開心。因為魏無羨聽他們說了之后,十分認真地告訴了他們實話:只憑他們自己,五天找到已經很了不起了,要知道,多得是十天半月沒找到干脆便放棄了的修士。
一群人激動不已,圍著那塊死人舌頭打轉。都說帶兇煞之氣的東西會發(fā)青,那塊東西豈止是青,簡直青得發(fā)黑,硬得硌手,透著一股煞氣,根本看不出曾是人的一塊肉。若非如此,早就腐爛了。
一番作法,焚了舌頭,似乎一樁大事終于了卻。
做到這個地步,無論如何都該了卻了。
所以,對于這次夜獵,金凌還是比較滿意的。
誰知,還沒滿意幾天,白家主人又上金鱗臺來了。
原來,把那位俠士的舌頭燒了后,的確是平靜了兩天??墒?,也只有兩天。
第三天夜里,白屋子里居然再次傳出了怪聲,而且一天比一天囂張,到了第五天夜里,整座白府已經被鬧得徹底睡不著了。
這一次來勢洶洶,比以前哪次都要嚇人。那怪聲既不是麻繩絞動,也不是切割肉片——變成了人的聲音!
據白家主人描述,那聲音十分沙啞,仿佛沉重地運動著多年沒有使用的舌頭,聽不清字句,卻千真萬確是一個男人在慘叫。
叫完了還哭,凄凄慘慘,先是有氣無力,逐漸越來越大聲,最后幾乎是歇斯底里,十分可憐,又十分可怖。別說白府了,就是在白府外面隔了三條街也能聽到,直叫得路人都毛骨悚然,魂飛魄散。
金凌也是很頭大,近年關忙起來無暇抽身親自處理,便派了幾名門生前去查看?;貋碇髨螅私械玫拇_十分之慘,倒也沒什么別的害處。
擾民不算。
交夜獵筆記的時候,藍思追對藍忘機與魏無羨述說了此事。魏無羨聽完拿了一個藍忘機書案上的糕點吃了,道:“哦,那沒什么好擔心的。”
藍思追道:“叫成這樣也沒什么好擔心的……嗎?照理說,了結執(zhí)念后,亡魂便該被超度了啊?!?
魏無羨道:“了結執(zhí)念就能超度亡魂,這不假。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沒準那位俠士真正的執(zhí)念,不是找回舌頭去投胎呢?”
藍景儀這次終于得了甲,想到不用再罰抄了,正在一旁高興得暗自垂淚,此時忍不住道:“那是什么?難道就是每晚都嚎得別人睡不著覺?”
沒想到,魏無羨真點頭了:“正是如此?!?
藍思追愕然:“魏前輩,這作何解?”
魏無羨道:“先前你們不是推論,這位俠士不愿無辜旁人的性命被危及,于是在被鉤子手折磨時,竭力忍耐,不肯叫出聲音嗎?”
藍思追正襟危坐,道:“正是如此。哪里不對嗎?”
魏無羨道:“不是不對,但是我問你們一個問題——如果有個殺人狂魔,拿著刀子在你面前晃來晃去,放你的血,劃你的臉,勒你的脖子,鉤你的舌頭,嚇人不嚇人?你害怕不害怕?想哭不想哭?”
藍景儀想了想,臉色蒼白地道:“救命??!”
藍思追則正色道:“家訓有云,縱臨危難……”
魏無羨:“思追你別跟我扯別的,我問你的是你怕不怕,你直說呀?!?
藍思追臉一紅,腰挺得更直了,道:“思追不——”
魏無羨:“不?”
藍思追一臉誠實:“不能說不怕????!?
說完,他惴惴地瞅了一眼藍忘機。
魏無羨樂不可支:“你害臊什么?人在痛苦恐懼之時,會害怕,會想人來救自己,想大喊大叫,大哭大鬧,這不是人之常情?你說是不是。含光君,你看你家思追,怕被你罰,偷偷看你呢。你快說是。你說‘是’了,就說明你也同意我的觀點,就不會罰他了?!?
他用手肘在正襟危坐批筆記的藍忘機小腹間輕輕捅了幾下,藍忘機面不改色道:“是?!?
說完,一把摟了他的腰,牢牢鎖住,不讓他亂動,繼續(xù)批交上來的筆記。
藍思追的臉更紅了。
魏無羨掙了兩下掙不開,就維持著這個姿勢,繼續(xù)嚴肅地對藍思追道:“所以,強忍不叫,的確是有英雄骨氣,但違背了人之本性人之常情,這也是實話?!?
藍思追努力忽略他的姿勢,想了想,對那位俠士略感同情。
魏無羨道:“金凌還在煩這事嗎?”
藍景儀道:“是啊,大小……呃金公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藍思追道:“那,既然如此,這樣的邪祟到底該如何處理呢?”
魏無羨道:“讓他叫?!?
“……”
藍思追道:“就,讓他叫?”
魏無羨道:“是的。叫夠了,自然就走了?!?
藍思追的同情立刻分了一半給白府眾人。
好在那位俠士雖有憋屈委屈,卻無害人之心。白屋子里傳出的詭異聲響,一直延續(xù)數月才漸漸消停。想必那位俠士死后終于把生前沒叫完的份喊了個夠本,心滿意足地投胎去也。
只苦了白府眾人,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痛苦輾轉,夜不能寐。而白屋子也再一次聲名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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