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亂葬崗腳下,魏無羨才發(fā)覺,說好是他請藍忘機吃飯的,最后兩人卻在不怎么愉快、還有點尷尬的氣氛中分道揚鑣。他也理所當然地,忘記付賬了。
也不意外。想一想,他跟藍忘機幾乎每一次見面都會落得不歡而散的下場。大概是他們真的不適合做朋友吧。
不過,今后也不用試圖做了。
魏無羨心道:“哎,反正藍湛那么有錢,讓他再付一次賬也沒什么。大不了下回我再請他好了哪來的今后啊。話說他身上應該還有錢吧,不至于買了點小孩子的玩具就花光了?!?
溫苑左手牽他,右手拿著小木劍,把草織蝴蝶頂在頭上,道:“羨哥哥,那個哥哥還會再來嗎?”
魏無羨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把奪起蝴蝶,道:“怎么,你真喜歡他???”
溫苑踮起腳來搶,急道:“還給我那是給我買的!”
魏無羨這人也是無聊,跟個小孩子使壞都能來勁兒,把蝴蝶放在自己頭上,道:“就不還。你管他叫阿爹,管我叫什么?叫哥哥。平白地就比他矮了一輩?!?
溫苑跳道:“我沒有叫他阿爹!”
魏無羨道:“我聽到了。我不管,我要做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輩的,你該叫我什么?”
溫苑委委屈屈地道:“可是可是阿苑不想叫你阿娘啊好奇怪”
魏無羨道:“誰讓你叫阿娘了?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輩的是阿爺,這都不知道?你真的這么喜歡他,早說啊,早說剛才我就讓他把你帶走了。關在他家里,從早抄書到晚?!?
溫苑趕緊搖頭,小聲道:“我不走我還要外婆?!?
魏無羨步步緊逼道:“要外婆,不要我?”
溫苑討好道:“要的。也要羨哥哥?!彼种福粋€一個數道:“要羨哥哥,買東西的哥哥,還要阿情姐姐,寧哥哥,四叔,六叔”
魏無羨把蝴蝶又扔到他頭頂上,道:“夠了夠了。把我淹沒在人堆里了。”
溫苑趕緊把草織蝴蝶收進兜里,生怕他再搶走,又追問道:“那個哥哥到底還會不會來呀?”
魏無羨一直笑著。
過了一陣,他才道:“應該不會再來了?!?
溫苑失望地道:“為什么啊?”
魏無羨道:“不為什么。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各自的路要走。自己家里就夠焦頭爛額忙活了,哪有空總是圍著別人轉?而且還是不熟的人。”
溫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看上去失落落的。
魏無羨一把將他撈起,夾在手臂下,哼哼道:“管他熙熙攘攘陽關道,偏要那一條獨木橋走到黑走!到!走到黑?”
哼唱到“黑”字,他忽然發(fā)現,一點都不黑。
以往走到黑的山道,今夜卻很是不一樣。
山道被掃得干干凈凈,就連雜草也拔去了不少,一旁的樹林里掛著幾個紅紅的燈籠。燈籠都是手工做的,挑在枝頭,圓圓的雖然簡陋,卻透出暖暖的光,照亮了黑魆魆的山林。
魏無羨心中大奇,歪歪倒倒朝山上走去。
往常這個時候,那五十余人早已吃完了飯,各自在各自的破木屋里窩著,今天卻都聚在最寬闊的那一間棚子里。
這棚子就是用八根木樁撐住一片屋頂,能容下所有人,旁邊那間小屋就是“廚房”,因此它就做了飯?zhí)谩?
魏無羨夾著溫苑走過去道:“今天怎么都在?底下路旁掛著的那一排燈籠是怎么回事?”
溫情從一旁的廚房里走了出來,端著一只盤子,道:“給你老人家掛的。成天摸黑趕趟不好好走路,指不定哪天滑一跤摔斷骨頭。你今天去了這么久,都買了些什么?”
“啊。”魏無羨道:“都沒買。忘了?!?
他走進棚子里,眾名溫家修士紛紛給他騰位置,三張桌子,每張桌上都擺著七八個盤子,盤子里是熱氣騰騰的菜。
魏無羨道:“怎么,都沒吃飯???”
溫情道:“沒呢。都等著你?!?
魏無羨忽然發(fā)現,溫情的眼眶微紅,似乎剛剛哭過。他脫口道:“等我?等我干什么?我在外面吃了?!?
剛說完,他就發(fā)現壞事了。果然,溫情把盤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菜上的紅辣椒都齊齊一蹦。
她怒道:“怪不得什么都沒買。下館子吃光了是吧?我總共就那么點錢,都給了你,你花的好瀟灑??!”
魏無羨道:“沒有!我沒”這時,溫家老太太也一手杵著拐杖,一手端著盤子,顫顫巍巍地從廚房出來了。溫苑扭了幾扭,從他胳膊肘底扭下來,奔過去道:“外婆!”
溫情轉身去幫忙,嘴上埋怨:“說了讓你不要拿,不用幫忙坐著就好,里面煙火氣重。你手又不穩(wěn),摔了就沒幾個盤子了。運一趟這些瓷器上山不容易”
其他的溫家修士擺筷子的擺筷子,倒茶的倒茶,把主席給他騰出來了。魏無羨越來越奇。
過往,他并非看不出來,這些溫家的人,其實都是有些害怕他的。
這些人都聽過他在射日之征中的兇名狂跡,聽過他廣為流傳的堪稱殘暴的發(fā)泄手段,也親眼看過他縱尸殺傷人命的模樣。最初,溫老太太見了他,那雙腿直打哆嗦,溫苑也是躲在她身后,過了好些天才敢慢慢靠近他。
何以今天忽然如此?
魏無羨道:“還有幾個菜?我來吧。”
他剛要進廚房,忽然,從小木屋里鉆出一個人,手里托著一個盤子。
溫苑掙開外婆,又奔了過去,抱住了那人的小腿,眼睛里放出星星,喊道:“寧叔叔!”
那個人是溫寧。
一雙眼中,有著黑色瞳仁的溫寧。
魏無羨:“”
溫寧的皮膚還是一片死白,脖子上還能看到未擦拭干凈的咒文。兩人對視一陣,溫寧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笑,然而臉上的肌肉是僵死的,牽不起來。
半晌,他才道:“魏公子?!?
這聲音十分古怪,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似乎快要咬到舌頭了??墒?,確實是人話,而不是無意義的咆哮。
溫情在魏無羨身后吸了吸鼻子,道:“今早你出去之后,他自己從陣里面爬起來了?!?
魏無羨第一個念頭是:他成功了。
第二個念頭,則是松了一口氣。
因為他當初的一時沖動,把溫寧催成了低階兇尸。雖然讓溫寧親手指認并撕碎了虐殺他那幾名督工,可是溫情蘇醒之后,面對著這個像瘋狗一樣低聲咆哮、四處撕咬的弟弟,更加痛苦。
冷靜下來的魏無羨信誓旦旦對她許諾,他有辦法讓溫寧恢復神智??烧l知道他也只是先夸下海口、讓溫情先安心而已,實際上他根本也沒什么把握,只能硬著頭皮上。幾個月的絞盡腦汁,竟然真的讓他成功做到了自己的承諾。
魏無羨回過頭,所有人都已經站了起來,五十多雙眼睛都看著他。這些目光之中,雖然還是有畏的成分,但是,是敬畏的畏,也帶著點討好,帶著點小心翼翼。更多的,則是和溫家姐弟眼中一樣的感激和善意。
溫情過來拉住他,低聲道:“這些日子來,辛苦你了。”
魏無羨道:“你突然這樣好好跟我說話,我有點驚嚇?”
溫情的五指骨節(jié)似乎喀的響了一下,魏無羨立刻閉嘴。
溫情卻繼續(xù)低聲說下去了。
“其實他們一直都想和你一起吃頓飯,跟你說謝謝。但是這些日子你不是上躥下跳到處亂跑,就是關在伏魔殿里幾天幾夜不出來,他們怕耽誤你做事,惹你心煩,還以為你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不想理他們,所以不好意思找你多說話。今天阿寧醒了,四叔說無論如何也要跟你湊一桌就算你今天在外面吃得撐死了,也坐下來吧。不吃也行,坐著聊聊天,喝喝酒。讓他們把想對你說的都說了就行?!?
魏無羨一怔:“喝酒?”他心道:“這山上有酒?”
幾名年長的溫家人一直略顯惴惴地瞅著這邊,聞,一人立刻道:“是啊,是啊。有酒,有酒?!彼闷鹱肋厧字幻芊獾钠孔樱f給他看,道:“果子酒。山上摘的野果子,釀出來的,很香”
溫寧道:“四叔也很愛喝酒。他自己會釀,特地釀的。試了很多天。”
因為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講,說話很慢,反而不結巴了。那四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還盯著魏無羨,有點緊張。
魏無羨道:“是嗎?那一定要嘗嘗!”
他坐到桌邊,四叔趕緊把瓶子封口打開,雙手遞給他。魏無羨聞了聞,笑道:“果然香!”
其他人也隨著他一齊坐下,聽了他的贊揚,個個都仿佛收了莫大表揚一般,喜笑顏開,紛紛動筷。
頭一次,魏無羨喝酒沒有喝出來是什么味道。
他心中在想:“一條路走到黑黑嗎?”
也不是很黑。
忽然間,渾身都神清氣爽。
五十個人挨挨擠擠坐了三桌,筷子忽伸忽縮,溫情繞著圈子,給幾個長輩和他們的下屬倒果子酒。溫苑坐在外婆腿上,給她展示自己的新寶貝,用小木刀和小木劍對打給她看,老人家笑得沒牙的嘴都打開了。魏無羨和那位四叔交流他們喝過的酒,熱火朝天,最終一致認定,姑蘇名釀天子笑為無可爭議的絕品。盤子里的菜很快一掃而光,有人敲了敲碗,嚷道:“寧子啊,再去炒幾個菜來唄!”
“多炒點,弄個盆子來裝!”
“哪來的盆子給你裝菜,總共就五個,都是洗臉洗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