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瀚池心頭劇跳,從未想過有一日能同一女子暢聊至此猶覺不盡興。
他佩服左小姐的博學,佩服她的談吐,更傾倒于她溫柔而堅韌的心性。
雷雨終歇,廳中隱約有了一絲冷意。
譚瀚池見左安寧面有疲憊之色,便止住了話頭,請左安寧去歇息。
他特意送到了房前,卻知禮地止步,溫聲道謝。
左安寧回過神來,望著不遠處朝她躬身行禮的譚瀚池,心中熱意驟起,卻很快又被她掐滅了。
即便譚瀚池知曉她的經(jīng)歷,依舊肯敬她,這已然是極難得的了。
若不曾遭逢劇變,或許從前她所屬意的郎君,便是這般模樣吧
“譚公子?!?
左安寧忽然開口,讓譚瀚池渾身微微緊繃。
他抬起頭來,眉目疏朗,卻不敢再笑了。
左安寧笑了,她揚唇,笑得很是開心,“謝謝你?!?
她說完后,推門進了屋。
譚瀚池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而嘴角微彎,腳步稍顯輕快地走了。
一夜無話
第二日。
譚瀚池還在二皇子府忙碌,楚伯匆匆忙忙尋來,在譚瀚池身邊附耳說了一句。
譚瀚池面色猝然一變,撇下公務便急急離府。
他先是去了喬家。
喬家早已被封了,大門上交叉的封條很是顯眼,至于喬家的現(xiàn)狀,路上隨便拉個人打聽一番,都能說出幾分來。
譚瀚池又趕去兗國公府,昔日繁華的門庭已然破敗,冷冷清清一片。
大門對面有一乞食老嫗,歪在地上。
譚瀚池急忙走上前去,取出一錠銀子放在老嫗身前的碗里,疾道:
“今日可有一姑娘來了?”
老嫗瞧見銀子,一雙眼睛都瞪大了,捧著看了又看,這才在譚瀚池的催促中點了頭。
“有有有,一個白衣服的姑娘,像是丟了魂似的,在這里來來回回兜了許久呢!”
“她去哪兒了!”譚瀚池風儀全失。
老嫗抬手往東一指,揣著銀子都不曾抬頭。
譚瀚池往東望去,楚伯在一旁也是著急,“公子,您說左小姐一個弱女子能去哪里?。 ?
“老奴老奴也沒想到,左小姐會趁夜壘著石頭翻墻出去?。 ?
譚瀚池眸色深深,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劇變。
他快步而去,下擺翻飛,一路直奔——登聞鼓院!
到此處的時候,院外已經(jīng)圍滿了人,聽他們說,竟是有一女子叩開了登聞鼓院的大門,叫喊著要為喬大人申冤!
譚瀚池扒開人群沖了進去,只見院中,一女子趴伏在凳子上,板子一下接著一下,凳上之人已經(jīng)沒了動靜。
目光下移,凳子前一灘的腥紅血跡,而她的身下,鮮血正一滴一滴墜落,凝成了一團。
“二十三、二十四——”
譚瀚池只覺一陣暈眩難當,心中酸痛與苦楚齊齊涌上,幾乎忘了自已身在何處。
他不管不顧奔上前去,推開了行刑之人,俯身急喚:“左小姐!左小姐!”
左安寧氣若游絲,感覺有人捧起了自已的臉,瞧見是譚瀚池的那一刻,她嘴唇囁嚅著,輕輕說了聲:
“對不住——”
對不住,或許連累了你。
“沒有我沒有別的法子了”
她太過弱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她在院前大叫,是自已的父母陷害了姑父,可眾人只是冷眼瞧著她,無人敢?guī)颓灰痪洹?
那一刻她忽然就懂了,不是什么“冤殺”,而是姑父必須死。
世道涼薄至此,忠臣不得善終,她這副殘軀茍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
便也去了吧。
一旁的衙役反應過來,粗暴地趕著譚瀚池,另一人趁機又一板重重落下。
他們早已得了囑咐,凡是來為喬家翻案的,全部往死里打!
這一下是用了死力氣的,而且不偏不倚打在了左安寧的腰上。
她猛地噴出一口血,迷蒙的目光望著被推離的譚瀚池,薄唇動了動,卻再也發(fā)不出半點聲音了
譚瀚池愣住了。
他看著自已那被鮮血染紅的下擺,感覺四肢冰寒難以名狀。
他再次撲上前去,耳邊卻響起了殘忍至極的聲音:
“人已經(jīng)咽氣了,你若要這尸體,便抬走吧,若不要,我們就按規(guī)矩焚了?!?
左安寧的頭已經(jīng)垂下了,譚瀚池不信,他將手指摁在左安寧的脖頸處,猶有余溫,人迎脈卻不再跳動了。
真的死了。
譚瀚池愣神了好久,神色漸漸平靜,平靜到透出了一絲詭異。
他俯身將血肉模糊的左安寧抱了起來,轉(zhuǎn)身之前,目光掠過眼前行刑衙役的臉。
他走得很快,沒一會兒便消失在了一片竊竊私語中。
————
左安寧右腳猛地一蹬,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夫君!”
她下意識輕喚出聲,一個溫柔的懷抱頓時將她攬住了。
“寧兒?”
譚瀚池的聲音響在耳畔,帶著關(guān)切。
左安寧一把撲進譚瀚池懷里,緊緊摟著他的腰,帶著哭腔說道:“夫君,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好害怕!”
左安寧沒有注意到,譚瀚池的身子僵了一下。
可譚瀚池很快便緩過神來,他一遍又一遍輕柔地撫摸著左安寧的后背,憐愛無比地安慰道:
“寧兒別怕,夢都是反的,夫君在這兒?!?
在譚瀚池的溫聲寬慰下,左安寧良久才停止了顫抖。
她低低抽泣著,可不知是不是那個夢太過耗費心神,她很快又睡著了。
譚瀚池心疼到無以復加,他輕吻著左安寧的額頭,一雙眼睛在黑夜中卻清醒無比。
若寧兒也夢到了,這是否意味著
思及此,譚瀚池不由心頭錐痛。
他想,他的夢或許比寧兒還要長些。
因為在寧兒死后,他便性情大變,做了許多事。
晁六死了,登聞鼓院行刑的衙役死了,寧兒的娘生產(chǎn)時一尸兩命,李須勝棘手些,卻也在封為將軍,風光無限之時喪了命。
或意外,或巧合,他們通通都死了。
他還曾傳信去北境,可送到之前,喬地義與蕭千月已遭不測。
一系列“意外”到底讓殿下察覺到了異樣,尤其是李須勝的死,讓殿下無法接受。
彼時殿下已經(jīng)是新帝,該稱圣上了。
圣上問他:“為什么?下一個難道是朕嗎?”
他還未回答,便被寧兒的呼聲從夢境中喚了回來。
為什么,無需多。
譚瀚池收攏手臂,將左安寧攬入懷中。
寧兒寧兒
————
第二日一早,左安寧顯得有些懶怠。
她和弦兒出資開辦的女子學院已經(jīng)有模有樣了,今日約好了一起去看看的。
昨夜的夢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醒過一回,還吵到了夫君。
想到這里,左安寧撒嬌般往譚瀚池懷里一鉆。
今日夫君難得休沐,鬧鬧他也無妨。
誰知左安寧才探個頭,就被抓了個正著。
溫熱的身軀壓了上來,顯然譚瀚池早已等候許久了。
“寧兒”
譚瀚池格外熱情,驚得左安寧低呼一聲。
“夫君,天天都快亮了!”
“今日休沐,無妨?!?
顛鸞倒鳳間,左安寧只覺一陣酸軟無力。
不知平時溫柔細致的夫君今日為何如此急切又不饒人,拉著她胡鬧了好幾回。
待到天光大亮之時,譚瀚池細細替左安寧擦去身上薄汗,笑著說道:
“今日便和嫂子說一聲,改日再去學院吧?!?
左安寧哼了一聲,撇過頭去不應他。
譚瀚池寵溺一笑,附耳低低說道:“今日這般,或許可以給歲兒添個弟弟了?!?
“若不成,今夜再來——”
左安寧忍無可忍,抬起一旁軟枕砸了譚瀚池一下。
譚瀚池不躲不避,眉宇間始終盈滿笑意。
——寧兒,為了你。